2022-03-04 06:25:39
來源:北京日報
從1951年到1970年,我在河南老家的農(nóng)村長到19歲,在農(nóng)村經(jīng)歷了一個未成年人到成年人的全部成長過程。這個過程使我記住了許許多多、大大小小難忘的事情,如果寫所謂成長小說的話,有些事情也許能派上用場。特別是每年都有一系列節(jié)日,如春節(jié)、元宵節(jié)、端午節(jié)、中秋節(jié)、重陽節(jié)等。每個節(jié)日都是一個節(jié)點,節(jié)點里的記憶總是比較豐富,也更容易被喚起,像以前過年時的放炮和拾炮,回憶起來歷歷在目。
先說放炮。在我們老家,過年時有四樣東西必須買,一是柏殼子香,二是黃表紙,三是紅蠟燭,四是炮仗。燒香敬神靈,點紙祭祖宗。閃閃的燭光是為了增加室內(nèi)的明亮度。那么放炮呢,則是為了驅(qū)邪以及慶賀新春,也有對外宣告的意思,宣告一家人的平安。
我們那里把趕年集購買過年用的物品說成辦年貨,自從父親去世后,每年辦年貨都由母親負責。對于母親辦不辦別的年貨,包括割不割肉,買不買魚,我都不是很關(guān)心,我最關(guān)心的是看母親買炮沒有。因為繼父親之后,作為家里的長子,過年放炮的重要任務(wù)就交由我來執(zhí)行。這似乎是由來已久的家族文化賦予我的一項特權(quán),在兄弟姐妹當中,只有我可以行使這項權(quán)利。年味兒漸濃,人心漸慌,每年的祭灶節(jié)之前,母親就及時把炮買了回來。母親從竹籃子里取出炮,對我說了一聲炮買回來了,就把炮放進了三屜桌的一個抽屜里。我看見了,母親所買的炮的品種和數(shù)量與往年是一樣的,一掛鞭炮和一盤散炮,鞭炮是五十頭,散炮是三十枚。不管是鞭炮還是散炮,每個炮外面都包有一層薄薄的紅紙皮。
趁母親不在家時,我把那盤散炮拿出來,放在鼻子前聞了聞。散炮既不是糕點,也不是煮熟的羊肉,有什么好聞的呢?可我就是喜歡聞,我聞到的是火藥的香味,還似乎聞到了爆炸般的年味。我承認我愛放炮,但并不懂大人們賦予過年放炮的多重意義,只是愛聽響兒而已,只是覺得放炮好玩兒而已。這好比我在春來時吹柳笛,或在夏天用泥巴摔“哇嗚”,都是為了鬧出一點兒動靜,發(fā)出一點兒聲響。相比吹柳笛和摔“哇嗚”,放炮發(fā)出的響聲更干脆,也更具震撼力。
堂叔是生產(chǎn)隊的隊長,他們家住在我們家隔壁。我注意到,堂叔家每年買回的炮都比我們家多一些,鞭炮至少有一百頭,散炮估計有五十枚。特別讓人眼熱的是,堂叔每年都要買三門大墜子。大墜子也叫開門炮,是堂叔家專門為大年初一起五更時預(yù)備的。大墜子腰粗體壯,以一當十,威風凜凜,十分霸氣。一般的散炮,炮頂只栽一根捻子,而大墜子呢,每門炮的炮頂都栽有三根捻子。我也很想擁有三門開門炮,可我從未向母親提過買大墜子的要求,我知道我們家的經(jīng)濟狀況跟堂叔家沒法比,大墜子比較貴,我們家買不起。更主要的是,堂叔家有堂叔,我們家沒有了父親。我雖說可以頂替父親放開門炮,而我離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父親還差得很遠很遠。
這年的大年初一還不到五更,堂叔放的第一聲開門炮就把我震醒了。炮聲驚天動地,好像比夏天的炸雷還響。我們家的窗戶紙被震得嘩嘩響,連大床也被震得顫動了一下。不用說,母親和我們兄弟姐妹都醒了,誰都沒有說話。我相信,堂叔放的開門炮,不僅我們家的人聽見了,全村的人都會聽得見。在不過年的時候,當隊長的堂叔每天一大早都會打上工鈴,鈴聲一響,社員們就得開門上工。堂叔在過年時率先放響的開門炮,所起的也有“開門”的作用。
等堂叔所放的三聲炮全都響過,我才摸索著穿衣起床,履行為我們家放開門炮的義務(wù)。年初一月亮隱退,天黑得連窗戶都看不見。好在我像熟悉我的手指一樣熟悉家的各個角落,只要能摸到自己的手指,就能摸到放在抽屜里的炮。我不放沒準備的炮,在除夕之夜,當母親把蠟燭點燃的時候,我就悄悄地把第二天五更要放的開門炮準備好了。我們那里賣的小拇指般粗細的散炮,炮頂所栽的炮捻子本來就短,炮捻子又向下窩了一個鼻子,顯得更短。這樣的小炮放在地上站立不住,只能拿在手里點,等把炮捻子點燃后,得趕快把炮扔掉。因窩成鼻子的炮捻子太短了,剛把炮捻子點燃,整個炮就有可能在手里炸響。我的辦法是提前把炮捻子的鼻子揪開,使它變得稍長一些,這樣點起來方便,而且會延長一點炮響的時間,不致讓炮炸在自己手里。我擦亮火柴,點燃一根香,把要放的開門炮裝進口袋里,就開始到門外放開門炮。我用香火把炮捻子點燃后,不是把炮扔在地上,而是拋向空中。炮捻子在上升過程中閃過一道細碎的火花,炮隨即在夜空中炸響。炮炸響時開放的是一朵大花,有漆黑的夜空襯底,呈輻射狀的花開得格外明亮。我放的開門炮聲響比堂叔放的大墜子差遠了,但一點兒都不影響我高興的心情。我時常想吼一嗓子,但不管我怎么吼,都不如炮的響聲大,響聲脆,放炮發(fā)出的響聲代表了我的心聲。開門炮連續(xù)放過三聲,全家人就可以起床了,對新的春天正式敞開了大門。
在放開門炮時,我有一個秘密,這個秘密我以前連對母親都沒有說過。什么秘密呢?我放開門炮時,多了一個心眼兒,口袋里不止裝了三枚炮,而是五枚。這是為什么呢?因為我擔心,炮有啞炮,只預(yù)備三枚,不一定都能放響,必須多預(yù)備兩枚。倘若規(guī)定的三聲開門炮只響了一聲,或兩聲,那就不好了,意味著開門開得不夠圓滿。多預(yù)備兩枚炮就好了,就算先放的三枚炮中有一枚或兩枚是啞炮,自己悄悄補上就行了。實踐證明,我的擔心并非多余。有一年我放開門炮時,有一枚炮被我點燃扔向夜空后并沒有炸響,而是啞頭啞腦地掉在了地上。我不敢有半點兒遲鈍,趕緊掏出一枚備用的炮放響,才湊夠了三聲炮。寫作有時也是自我揭秘的過程。通過這篇文章,我終于有機會把這個在心底埋藏了幾十年的秘密公之于眾。
放鞭炮是在五更開始吃餃子之前。我們那里過的是素年,餃子里包的是豆腐丁、蘿卜泥、碎粉條等素餡兒。母親把餃子煮得了,家人卻不能馬上吃,要在燭光的照耀下點香、燒紙、放鞭炮,并把第一碗餃子擺到供桌上。等這一系列儀式完成后,家里人才能端起碗來吃帶湯的水餃。我不愛吃素餃子,對放鞭炮更感興趣。我把那掛鞭炮掛在我們家門前那棵石榴樹的枝丫上,用香火把鞭炮下面編成小辮子的炮捻子點燃。一掛鞭炮才五十頭,還不如一棵豆子秧上結(jié)的豆角子多,不如一根芝麻稈子上結(jié)的芝麻蒴子多,還沒怎么放就完了,一點兒都不過癮。把炮放響后,我想數(shù)一數(shù),比一比是我數(shù)得快,還是炮響得快。結(jié)果,我還沒有數(shù)到十,五十頭鞭炮已響完了。炮屑像夏天石榴花的花瓣一樣落在地上。
再說拾炮。拾炮主要是流行在小孩子們之間的一種活動。你問小孩子過年最喜歡干什么,他們十有八九會回答最喜歡拾炮。他們盼過年,很大程度上盼的是拾炮。比起過年時可以吃白饃、啃骨頭、穿新衣,他們更樂意把拾炮排在第一位。若問他們?yōu)楹稳绱藷嶂杂谑芭?,他們不一定能回答上來。拾炮帶給孩子們的快樂既有物質(zhì)性,也有精神性,而且精神性大于物質(zhì)性。過年可以吃點兒好的,穿點兒新的,這跟夏季拾麥穗、秋季拾豆子一樣,所取都是物質(zhì)性的意義。而拾炮能激發(fā)小孩子們興趣的,主要在于它的游戲性、娛樂性和精神性價值。人類所有的狂歡都是發(fā)生在精神層面上,而不是物質(zhì)層面上。
參加拾炮的大都是男孩子,極少有女孩子。民謠里說,臘八祭灶,年下來到。閨女要花兒,小子要炮。這樣的民謠是說閨女家過年有花兒戴就可以了,炮要留給小子們?nèi)ナ?。而參加拾炮的大多是少年,一旦成了青年或曰成年人,他們就不再拾炮了。如此一來,拾炮和不再拾炮仿佛成了少年和青年的一個分界線,你不再拾炮了,就表明你已經(jīng)是大人了。
剛過祭灶小年,村子里的小子們就開始興奮起來,一碰面就互相摩拳,說拾炮!拾炮!并自覺地為拾炮做準備。我們那里殺年豬不吃豬蹄子,都是把豬蹄子剁下來,扔進糞窯子里。準備拾炮的小孩把豬蹄子撿起來,用秤砣把上面的蹄甲子砸下來,使蹄甲子變成一只只角質(zhì)的空殼兒。他們往空殼兒里塞進一些白色的豬油,在豬油里埋進一根用棉花搓成的捻子,就可以點燃了。這樣的燈被叫成豬蹄甲子燈,燈被點燃后,豬油嗞嗞啦啦響著,會散發(fā)出一股股烤肉的焦香。這樣自造的燈,是準備在拾炮時照明用。同時,他們還注意觀察和打聽村里各家各戶的買炮情況,看哪家買的鞭炮長,頭數(shù)多,都要在心里留下一本賬,免得到時無目標的到處亂跑。
好了,大年初一的五更到了,炮聲響起來,孩子們紛紛出動了,迅速集結(jié)起來,形成了一支生龍活虎的隊伍。聽到哪家響起了炮聲,他們像是聽到了號令,就哇哇叫著,以沖鋒的速度往那家跑。炮聲不斷,他們就奔跑不停,哇哇跑到西,哇哇跑到東,全村到處是他們的歡鬧聲。奔跑帶風,他們手持的豬蹄甲子燈早就被風吹滅了,沒有任何東西為他們照明。可不管天再黑,都影響不了他們拾炮的熱情,阻擋不住他們追求快樂的腳步。有的小孩子把棉鞋跑掉了,奔跑的慣性使他又往前跑了好幾步,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鞋掉了,再停下來回頭找鞋。剛在黑暗中把鞋摸到,穿上,就趕緊跑著追趕拾炮的隊伍去了。有住在村外的姓普的兄弟二人,平日里因我們劉樓村劉氏大家族對外姓人的排斥,他們極少到村里來。是拾炮的開放性活動為他們提供了難得的機會,他們可以任意跑到任何一家人的院子里去。因路徑不熟,有一次拾炮時,普家的弟弟一腳踏進人家的糞窯子里去了,不僅鞋殼子里灌滿了水,連兩條棉褲腿都濕了半截。遇到這樣的意外情況,普弟弟會不會終止拾炮呢?沒有,他不愿錯過一年一度拾炮的機會,仍馬不停蹄地追著拾炮的隊伍跑來跑去。任何歡慶活動都離不開孩子們的參與,各家各戶都敞開大門,歡迎孩子們來拾炮。
我把鞭炮放響后,一群孩子聞聲向我們家跑來??上覀兗屹I的鞭炮太短了,他們剛跑到我們家的院子門口,鞭炮就響完了,地上也沒有多少啞炮可拾。我覺得有些對不起那些孩子。
等到天亮,孩子們的口袋里都裝有一些拾到的炮。那些炮多是啞炮,也有個別帶捻兒的炮。孩子們掏出炮來互相炫耀,展示他們的拾炮成果。
父親去世那年我9歲,按說還處在拾炮的年齡。可自從父親去世,我就沒有再到處跑著拾炮。我把自己當成了一個大人,過早地失去了拾炮的快樂。
出于對空氣質(zhì)量和環(huán)境保護的要求,現(xiàn)在不讓放炮了。我只能通過回憶,重溫一下過去的放炮和拾炮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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