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東:希望能畫得更內斂、老實、干脆

2022-03-11 06:46:35

來源:新京報

劉小東個展“劉小東:你的朋友”在北京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開展,將展至4月10日。展覽主題名字源于導演張元的口頭禪“你的朋友”,劉小東覺得頗為詼諧有趣,因而決定以此命名。展覽題材為“肖像”,劉小東坦言畫肖像是特別嚴格的面對自己的過程。本次展覽聚焦于劉小東2020年疫情初期歸國創作的“你的朋友”系列,以及相關創作手稿、日記和最新拍攝的紀錄片,對藝術家近幾年的創作實踐進行了集中呈現。此次巡展亦是繼2010年個展“金城小子”之后,劉小東在北京UCCA舉辦的第二次個展。

展覽中,劉小東選擇了作家阿城、導演張元、王小帥等人作為此次系列作品的肖像模特,肖像是一個古老的題材,在現在多元化的藝術世界中,畫肖像更像一種冒險,但劉小東仍在延續這件古老的事,畫具體可見的人,關注個體生命以及社會的成長變遷。他的畫作有如紀錄片般的冷峻鏡頭,又帶有藝術家對人物的細膩感受以及對生活的詩意表達,在劉小東看來,肖像創作是探索一個人內心的過程,也探索著作者和他人之間的關系。

“你的朋友”

這個年齡應該更多表達別人

“你的朋友”是劉小東繼“金城小子”之后,在UCCA舉辦的第二次個展。2010年“金城小子”背景是東北工業區,劉小東家鄉的社會大背景,這次“你的朋友”把焦點集中在幾個人身上,更加具體地表達每一個人的精神狀態。

2020年9月,劉小東從紐約隔離完回國,正式開始籌備此次個展“你的朋友”。劉小東想呈現的是與自己共度后半生的朋友一起相處的畫面,最初他想的就是畫自己認識30年以上的朋友,最后畫了三個人:阿城、小帥和張元。這個想法來自阿城的啟發,劉小東認識阿城近三十年,一直把他定位在“精神導師一樣的老哥哥”。阿城對他說,要畫十個以上就是在表達你自己,要畫人物少是在表達別人,劉小東覺得,自己不年輕了,這個年齡應該更多表達別人。

除了朋友之外,劉小東還希望找到生活中和這三個知識分子身份可以反襯的人物,于是在家鄉選擇了媽媽和哥哥,再加上妻子喻紅,這樣就構成了這個展覽的基本線索。

“你的朋友”這個標題是張元貢獻的。張元常把“你的朋友”這句話作為口頭禪掛在嘴邊,劉小東想,那展覽也就叫“你的朋友”吧。越親近的人越難畫,必須畫得非常形神兼備,劉小東說,朋友不好畫的是,即便大家都覺得像,在他自己心里還是不像,味道有一點點不對就需要重來。因為相處那么多年肯定知道他(她)什么樣,但是對別人來說差不多,所以畫肖像是特別嚴格的面對自己的過程,是一種考驗,“差一點自己都受不了。”

#創作

畫中的朋友都在熟悉的生活場所

環境和人物的關系,在劉小東的繪畫中也有著獨特的關聯。在他畫王小帥的作品過程中,畫作完成后拿到工作室,總覺得缺點什么,正好有一只貓來到工作室,劉小東就把貓畫上了,輕松自然又恰到好處;阿城的畫作中看似不經意的破地毯,擺放在戶外、風吹日曬雨淋,畫得稀稀松松的,人物與環境互相呼應,相得益彰。這些細節都完美地映襯著核心人物。

在劉小東看來,畫畫的主題不僅是自己,更是他的朋友。他希望朋友在舒服的環境里,更加自然、放松。因此,畫中每個人的場景都是他們極為熟悉、習慣的生活場所。劉小東畫張元就在他家里,張元直接窩在沙發上。張元喜歡喝咖啡兌酒,經常一喝酒臉就通紅。在畫畫過程中,張元時常坐著坐著,頭一低就睡著了,這個時候劉小東也不會叫醒他。張元睡著的時候,劉小東就畫別的地方,一會兒張元醒了,繼續坐好,劉小東就接著畫。“張元是一個很開心的人,幽默、愛講笑話,而且他長得也有特點,好畫。”

畫王小帥時,前面是一個大“火鍋”,劉小東經常把擦筆的紙往“火鍋”里扔。王小帥是劉小東認識最早的朋友,兩個人都在中央美術學院附中上學,十五六歲就在一起,王小帥比劉小東低一屆,關系特別好,兩個人談戀愛的時間也差不多,“我們算是一起談戀愛,四個人經常一起出去玩。”后來王小帥考上了電影學院,劉小東考上了美院。王小帥讀書的時候,劉小東喜歡去電影學院找他玩,王小帥索性就用劉小東和喻紅做主演,拍了自己的電影處女作《冬春的日子》。劉小東說,那部電影里他就記得自己在走來走去,“那時候電影學院的人都看安東尼奧尼、新浪潮之類的電影,受作者電影的影響,所以對演員的要求不高,也不用對話,就是走來走去。”

此次畫展中還有一張大家在一起的群像,劉小東把自己畫在影子里,“大家都是蹦出來的,需要一個人在陰影里,我比較合適,也是在觀察他們。”畫面里的人都是一起長大的朋友,他們一起玩耍、成長再玩耍,彼此支持又互相影響。

作為生活中最熟悉的人,如何畫妻子喻紅,劉小東思考了很久。劉小東在不同的生活節點上都畫過她,這次要怎么畫,在哪兒畫合適,劉小東一直在構思,后來他覺得兩人工作室中的小院挺好,簡單,以紅墻作為背景。喻紅畫起來挺順手,她的臉劉小東畫得次數多,也知道怎么畫。這張畫的因素非常少,僅僅一個人站在墻前面,劉小東希望找一些晃動的東西,形成對比,所以在畫面上加了樹影,消減了墻面硬邦邦的質感,整張畫活了起來。

展覽中還有一幅喻紅和女兒紅孩兒躺在一起的畫作,畫面中,兩人側躺,在劉小東看來,這是“母老虎護崽”的姿勢。

畫母親和哥哥是在劉小東回東北的時候,那天天氣正好,早晨的陽光清澈又明媚。劉小東以往的習慣都是下午開始畫畫,但是他覺得家鄉早晨的光太獨特了,畫哥哥是在早晨清亮的陽光下完成的。畫媽媽是下午,房前也有光,媽媽靠著房子曬太陽,整個人暖洋洋的。“我媽媽護犢子,她一動不動讓我畫,我都好心疼。”

#生活

“畫家最好還是少說話,多畫畫”

敘事性是寫實繪畫最基本的功能。在劉小東的創作中,可以看到庸常生活詩意化的表達。從二十世紀末開始,劉小東離開畫室,到中國各地及世界各個角落去寫生,從老家東北的金城到中國南邊的金門,從太湖到西南險峻的三峽庫區,他畫下了中國城市化過程的側面和瞬間。

劉小東始終堅持現場作畫、畫具象畫,他覺得“人”才是創作之中最奇妙的存在。到國外做展覽,劉小東的寫實作品依然關注“人”,不僅畫風寫實,背后也蘊藏著現實主義創作精神。2016年劉小東在意大利佛羅倫薩撒斯特羅奇宮美術館做個展,描繪的是當年意大利面臨的難民問題,2020年在美國達拉斯當代美術館,他關注的則是邊境問題。

2020年,劉小東在美國的疫情隔離期間,創作了一批紙上水彩。因為疫情滯留美國,他干脆拿起畫筆,畫下疫情中的紐約——大街、公園、十字路口中的市民。因為趕上了疫情,各方面的因素都決定他畫水彩是合情合理的。劉小東在紐約滯留了近十個月,從冬天待到秋天,那個時候他就想畫一些小幅的作品,整天在屋里待著,總得干點事,條件也有限,不可能在小小的房子里畫油畫,“畫點水彩還是挺好,每天總感覺能夠度過去。疫情期間大家都悶在家里,在美國也一樣,也不能往來,給自己找點事做。”

劉小東至今保留著固定的生活習慣,一般一周有幾天上午他有教學任務,下午從來沒有課,所以他養成了下午畫畫的習慣。即使上午沒有課,劉小東也不會畫畫,哪怕睡個懶覺、做做日常生活的雜事,盡量把下午的時間騰出來畫畫或者思考繪畫那些事。

“畫畫是一個邏輯關系,不是單單畫鼻子、嘴,邊上的東西作用非常大。”劉小東以一張自己的自畫像舉例,自畫像差點中途就作廢了,劉小東畫到一半覺得完了,畫壞了,因為畫得次數太多以后就特別不爽快,最后還是沒舍得扔,把背景加重,前面就變好了,“有時候畫不好的地方,比如鼻子,陷入到局部越來越畫不好,換個思路,把別的地方加重提亮,它又存在了。”

提到最近令人開心的事,劉小東說,他前幾天去頤和園,挺開心,“很多人在昆明湖的大冰場上滑冰,我很少看到那么多人。每一個滑冰的人看起來都很開心,我的心情也挺好。”

劉小東近年來很少在公眾面前曝光,他說,自己說得多了,容易顯得油膩,還占用媒體資源,不好。“我覺得一個畫家最好還是少說話,多畫畫。”他不喜歡用語言表達自己的作品,更希望大家可以從他的作品中得到各自的解讀,這一席留白,也正是藝術的迷人所在。

#對話

保持專注,同時放松才能畫得更像

新京報:這么多年你一直在堅持寫實繪畫,畫了這么多的人物和肖像,對比10年前“金城小子”和這一次“你的朋友”,有什么創作上的不同感受?

劉小東:我希望能畫得更內斂一點,更老實一點,更干脆一點。和“金城小子”不同,實際我這次也不是畫群像、不是普羅大眾的形象,也就身邊的幾個人,畫兩張他們的組合。因為這是一個展覽,如果只畫他們的肖像,感覺還缺一個他們在一起的氣氛。所以為了展覽的完整性,我覺得應該畫兩張他們在一塊的集體像。我盡量畫得誠誠懇懇,至少畫得神形兼備。要畫的這些人,都是很挑剔的人,都懂藝術,沒必要在他們身上搞那么多形式探索,老老實實把一個句子說完整了,陳述句說明白就行了。

新京報:你說希望能夠畫得更內斂一點,可以理解為沒有用到那么多的技巧嗎?

劉小東:是,這種技巧對我來講是另一回事,技巧得自己解決。無論簡單的背景、復雜的背景,對于技巧來講,越簡單越難,東西越多越好畫,東西越少越難畫。我就是想辦法把他們老老實實地交代出來、畫出來。就像你說的,張元太像他那個勁兒了,這個勁兒的傳達就要特別專注,又要特別放松,太緊容易不像他,如果不專注,達不到他的味道。跟我以前的創作相比,難點也就是難在這兒,你得保持專注,同時還要放松,才能畫得更像。

新京報:你現在畫畫,跟10年前的創作狀態相比,會覺得更放松了?

劉小東:應該學會放松。同時它又是一個非常專注的事情,你可以放松筆法色彩,但整個過程是專注的。我以前沒想過這個問題,到一定年齡才發現,專注真是非常重要的元素,畫畫的過程中你會突然達到一點點忘我的狀態,這時候是最好的。那種“忘我”都是因為你專注超過了一個半小時、兩小時以后才能達到的狀態。

新京報:這幾十年間社會變化節奏很快,在你看來,現在學繪畫或者是學藝術的年輕人,跟你們那一代人年輕的時候相比,他們的心態和狀態有什么變化?

劉小東:從才能上來講,每一屆都有有才能的孩子,每一屆也都有不太適合干這行、一不小心走到這行的人。有入錯行的,也有如魚得水的,都有。誰適合干這個,誰不太適合干這個,也不能一概而論,你現在覺得他不適合,可能過些年他反倒起來了,藝術有奇跡。藝術之所以折磨人,就是因為它有奇跡。這個奇跡由多方面決定,才能是第一位的,還有機遇、變化、社會的選擇。而且我覺得現在年輕人對藝術品的喜愛或者接受度,比以前的開放度高多了。很多年輕人習慣了去美術館看展,現在美術館的觀眾年輕潮流化,很多美術館的人多得都不亞于電影院的人,進美術館已經變成一個新的社會風向,挺好的,這事以前不敢想象。

新京報:現在會有哪些題材,是在你的構思中或者還想繼續創作的嗎?

劉小東:如果沒有疫情,我本來想去澳門畫賭場。我覺得賭場里有一種“人間戲劇”的場面,我一直比較喜歡日常生活中有一點戲劇性的場景,很有意思。

新京報:平時沒事的時候,會在家看看電影嗎?

劉小東:首先我不太會用電腦,現在電影都需要在電腦里頭翻來翻去找。我過去是攢了不少影碟、DVD,也都看得差不多了,再買都不知道上哪兒買去。像這次我參加平遙電影節,覺得大開眼界,看到了全世界的年輕人在拍什么樣的電影,一個星期以內看到了很多優秀的影片,我覺得很了不起。電影確實很迷人,而且年輕人確實付出了最大的熱情和創造力,令人耳目一新。我也沒想到他們會拍得那么好,很厲害。

新京報:會為年齡感到焦慮嗎?

劉小東:人都會老去,就別太掙扎了,就怕到老了還要掙扎,一個老年人非得要當年輕人,這肯定要變形。年輕的時候力量更強,爆發力更好,到老了就可以慢一點兒,再簡練一點兒。創造力和體力肯定在年輕時更好,但畫畫是一個特殊的行業,除非你是天才,即便中年夭折,你仍然是偉大的天才。作為一般人,老年還是需要達到一個高峰,你年輕時畫的東西才更有意義。所以畫家一般到老年才是真正考驗他所有才能、能量的時候,“老年”變得尤其重要。在青年時代,誰都有創造性,誰都有體力,誰都會有很多想表達的東西,等到了老年的時候,是不是還能夠有所表達?難度就增加了。

采寫/新京報首席記者?劉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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