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14 07:44:08
來源:北京日報
1900年出生的作家注定不凡?寫《小王子》的那位圣-埃克蘇佩里,就是1900年出生。布達(dá)佩斯的馬洛伊·山多爾也一樣,他的自傳三部曲《一個市民的自白》寫得細(xì)而綿密,他的敘事,帶著全部的所思所感飽脹起來,仿佛要滲出有限的篇幅,繼續(xù)占領(lǐng)讀者在掩卷之后的意識。或許,一想到自己的生年和自己所具備的條件,馬洛伊就感受到書寫的使命之大。
馬洛伊·山多爾出生和幼年時,布達(dá)佩斯成了一個真正的“市民社會”,城市的核心居民都是靠著財富、事業(yè)和地位進(jìn)入社會的中上層,接受了最新潮的思想文化,有一定的藝術(shù)品位,重視兒女教育,往往還熱衷于在國內(nèi)外旅行。雜居,“多元”,是這個社會的特點。馬洛伊是匈牙利本民族的人,鄰家就住著猶太居民,有的猶太居民謀求改宗天主教,有的則保持自己的信仰,和窮親戚來往得多,但和基督徒鄰居的關(guān)系更好……多元到了如此地步。
(資料圖)
馬洛伊自己家是個大家族,也算是新富,但在他的筆下,家族很快即露出沒落之相,那些各具特色的家族成員,最終的結(jié)局大多是死去或不知去向,從他的視聽所及中消失,令他不時感慨少年的十幾載只是夢一般:“一個曾經(jīng)存在的大家族;難道它就是這個樣子,僅此而已?只剩下名字和照片,一張嘴、一雙眼睛和幾個手勢,幾件家具……”
14歲那年,馬洛伊在一個親戚的鄉(xiāng)村別墅度暑假時離家出走。理由不太分明,沒有什么明顯的事件刺激到他。他比讀者更想知道原因,他一連問了幾個“為什么”,最后說,他很難用明智的頭腦理解“擺在面前的東西”,很難理解自己為何不肯坐享其成,同自己與生俱來的、原本歸屬的階層和睦相處,最后他說,也許,“在我體內(nèi)泛濫著一個瀕臨滅絕階層的無根性”。
確實,布達(dá)佩斯的市民階層,只存在于一個短暫的和平時期。就在他14歲那年(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突然爆發(fā),三年后奧匈帝國瓦解,使得這一代自我認(rèn)同為奧匈公民的布市市民失去了身份感。而馬洛伊似乎擁有先見,早早就在內(nèi)心將自己放逐了出去。他不能以布達(dá)佩斯人或匈牙利人自居,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歸宿是一個“歐洲人”,他必須把民族多如牛毛、歷史無比復(fù)雜、國界區(qū)界變動不定的歐洲認(rèn)同為一個完整的文化體,從而真正四海為家。
他旅居過的很多地方都是德語區(qū),一個個地名同他心靈成長的一個個階段、一次次閃光聯(lián)系在一起。他告訴我們,在萊比錫讀了卡夫卡后,他便開始“在驚恐中迅速開始寫作”;客居法蘭克福期間,他的思想極為活躍,既意識到“某種使命”,又感到自己的軟弱,他覺得“我生活在青春的迷霧里”,“我對唾手可得的成功感覺良好,但又不太看重這種表達(dá)的機會”。他會對比在各個地方的感受:他說在德國,匈牙利人是“高貴的外國人”,各地的德國人都對他很友好;而在法國和英國,他就“感覺當(dāng)?shù)厝苏勗挄r,總有什么事瞞了我”。但他又說,這不意味著法國人、英國人排外,只是因為他自己的語言跟德語互通起來更方便而已。
即使切身感知到德國人的善意,德國也不是一整個本質(zhì)化的、無高低起伏的國家。看了馬洛伊的旅程,你起先會向往德國,而最終你會對自己身處的地方產(chǎn)生興趣,想要去更細(xì)致地分辨地方與地方、人與人的差別。在馬洛伊這里,德國是符騰堡的森林,圖林根的群山,西里西亞的沼澤,勃蘭登堡的湖泊,是魏瑪、法蘭克福、萊比錫和慕尼黑,也是席勒,是歌德。德國既是所有這些的總和,又不是它們的簡單相加。最終,當(dāng)這些都被疾走的列車甩在了身后,馬洛伊的心得和當(dāng)年離家時一樣:那個被他甩下了一次的家不是原來的家,而那個被他拋下的德國,也不再是它之前的樣子了。
他謙稱自己“記性不好”,“我只對那些排成重要而松散隊列的‘事件矩陣’留有記憶”,所以事件如水一樣流出他的筆下,帶出不會終結(jié)的風(fēng)景,每一個地名都有同它相關(guān)的鮮活畫面:一個桀驁的親戚,一幢建筑,一些女人或一些小販,仿佛都是一條條華麗的尾羽上的圖案,被一只永遠(yuǎn)昂首向前的雄孔雀拖在身后。最為重要的,每一段記憶和每一處風(fēng)景,都是與馬洛伊深度相關(guān)的,他既謙卑又自豪地說,我僅僅記錄我觀察、我體驗的事情,這些事情因為我的記錄而具有價值。
他大半生都是個浪游各地的世界公民,因此,當(dāng)歷史進(jìn)入冷戰(zhàn)時期,馬洛伊也沒有沾染那些與政治不清不楚的事情。然而,這本“靈魂感”十足的自傳,當(dāng)初他必須自己做好刪節(jié),才勉強得以在匈牙利出版。
現(xiàn)在我們所看到的這個中譯本三部曲是未刪的全本,但比起什么“猛料”而言,馬洛伊那種刻苦“求真”的風(fēng)格才是他留下的最重要的財富。在他的記述中,沒有一個時刻是不經(jīng)過審視而匆匆滑過去的,例如他告訴我們,自己旅居過這么多的國家,卻無法對任何一個國家做出一些概括性的評價,因為他認(rèn)識的是具體的人,是具體的城市里的具體的地方,甚至于談到他的家族,他也不愿意從一個個親屬身上提煉出什么“共同基因”來。
他是內(nèi)觀的高手,從內(nèi)部破除了對回憶、漫游、事業(yè)、愛情的各種膚淺想象,他走過的歲月既不是崢嶸的奮斗,也談不上恣情的流浪——而是一段你不讀到最后一個字,就不能真正體驗完成的冒險,你必須跟隨他綿延不斷的筆觸去朝拜一個神靈,被他所驅(qū)馳,一次次在含混的動機之下前進(jìn),撤退,拐彎,逃跑。要真正領(lǐng)受馬洛伊這位“世紀(jì)兒”的財富,就要乘著每一個字的東風(fēng),像他本人一樣深度而華麗地活上一遍。(作者為作家、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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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洛伊·山多爾(Márai Sándor,1900-1989),匈牙利著名小說家、詩人和劇作家。主要作品有《燭燼》《偽裝成獨白的愛情》《反叛者》《分手在布達(dá)》以及“自傳三部曲”《一個市民的自白:考紹歲月》《一個市民的自白:歐洲蒼穹下》《一個市民的自白:我本想沉默》等。匈牙利文學(xué)評論家普莫卡奇·貝拉有言:“假如,有過一位其生活方式、世界觀、道德及信仰本身等所有的一切就代表著文學(xué)的作家,那么毫無疑問,這個人就是馬洛伊·山多爾。在他的文字里,可以找到生命的意義;在他的語言中,可以窺見個體與群體的有機秩序,體現(xiàn)了整個民族的全部努力和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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