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頭條:援救金田輪

2023-02-01 05:30:44

來源:新京報

1月25日凌晨,寒潮席卷日本長崎縣五島海域,8級大風裹挾著雪花,海浪四五米高?!敖鹛铩陛喩系木壬律⒙湓谏钜沟暮C嫔希W爍著星星點點的微光。


【資料圖】

香港籍貨輪“金田”是一艘專門運輸木材的雜貨船。本次航行目的地是韓國仁川(Incheon)。如果沒有發生意外,她(航海業習慣用“她”代稱船舶)本應在1月25日抵達本次航程的終點站。

1月25日凌晨,“金田”輪在日本長崎附近海域沉沒。當時,國航遠洋集團“國遠8”輪商船正從加拿大駛往中國,途經事發附近海域。接到報警信號后,“國遠8”輪迅速前往現場展開救援,最終成功營救落水船員5名。

據媒體報道,截至1月26日中午,“金田”輪22名船員中,9人失蹤,已搜救到的13名船員里,8人確認死亡,5人幸存。5名幸存者,都是被“國遠8”輪所救,他們中的4名為中國籍船員,1名為緬甸籍船員。

作為“國遠8”輪的船長,今年50歲的許紀文在海上已經航行了28年,對他來說,這是人生中至為難忘的暴風雪之夜。

以下是許紀文的講述:

海上傳來求救信號

從我22歲從大連海事學院畢業后實習算起,我已經在海上呆了28年。這是我第一次遇到船只遇險。事實上,我們全船20多個人,應該都是第一次遇到這種場面。說實話,我的情緒到現在才剛剛緩過來一些。

按照原計劃,“國遠8”輪搭載6600噸小麥,從加拿大羅伯特王子港出發,穿越白令海,經由臺灣海峽等海域,最后抵達中國東莞馬沖港口。

1月24日,正月初三,我們到達日本長崎附近海域。大過年的不能回家,又遇上了8級大風,心情很郁悶。

晚上11點30分,我還沒睡覺,在自己的房間做點日常整理工作。就在這時,我床頭的固定電話響了。

一聽到船員在電話里說有人求救,我立刻就沖去了駕駛臺。

海上有很多報警設備,包括甚高頻無線電話等。對于遇險報警,我們船上的習慣是把所有的報警設備同時打開,有助于提高岸臺的接收成功率。

我們收到了“金田”輪發出的甚高頻和高頻的呼叫信號,我得到的信息是,“金田”輪離我們大約8海里,左傾10度、貨艙進水,傾斜度還在不斷增加。

傾斜10度已經是很危險的狀態了。一般來說,船舶出港時對傾斜度的最低要求,哪怕最寬松的,也是不超過0.5度。超過3度船上生活就會受到影響。貨艙在主甲板以下,傾斜10度海水應該沒到進水角,但是船員們的行動和操作已經很受影響,一些設施設備比如救生艇,已經操作非常困難了。

我立刻向日本海上搜救中心進行了通報,同時下令船只掉頭去救援“金田”輪,40分鐘后,我們的船已經在伴航位置就位,在距離“金田”輪1至2海里的位置,在這個距離上一直跟著她行駛。

為什么在收到“金田”輪的求救后選擇伴航,而不是立刻前往救援?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要看“金田”輪自己的意愿,在那個時刻是否決定立即棄船。當時他們還想自救一下,“金田”輪在與我的通話中表示,情況已基本穩定,我在雷達上看到他們開始移動,以大約4節(4海里/小時)的速度勻速前進,所以我們沒有馬上前去。其次,“國遠8”輪是一艘商船,沒有專業的救助能力,只能做到救助落水人員。

漂浮的救生衣

我收到的“金田”輪最后的聲音,是她和外籍油輪ZALIV?AMURSKIY的通話。

在海上,我們常使用公共頻道進行交流,海洋是一個“廣場”,在一定范圍內,所有的船只都可以聽到彼此之間的對話。1月25日凌晨2點47分,“金田”輪在通話中說,“狀況已經不可控制,他們準備棄船”。我聽到這句話,立刻聯系“金田”輪進行確認,就一直聯系不上了。

1月25日凌晨3點左右,我們到達“金田”輪所在位置。場面比我預計得更糟。天很黑,我們無法判斷“金田”輪的浮態,只能看到航行燈和甲板燈在海面上搖晃。海面上四處漂著船上搭載的木材,以及星星點點的光,那是救生衣觸水后自動亮起的小燈?!敖鹛铩陛営袃伤揖壬В覀儺敃r發現了其中一艘,結果靠近后上面沒人,我的一個船員當時就哭了。

“國遠8”輪長255米,寬32米。這是專門設計來通過巴拿馬運河的大型船只,是一個大家伙。要用她去救那么小小的一個人,是很難的。救生艇肯定是更好的選擇,當時我曾經嘗試過,但那個狀況下做不到。8級大風下,浪高有四五米,救生艇釋放不下去。沒辦法,只能操作大船。

我們用各種方式找人,甲板燈全部打開,讓落水的人也能看到我船的位置,這樣除了盡可能地照亮海面,也為了讓他們有余力的話能往我們這里靠攏。兩部雷達打開,兩部探照燈同時向海面掃描,船頭船尾主甲板兩側,除了5名駕駛操作人員,所有的船員就位,用眼睛看用耳朵聽,去找散落在海面上的人。

大海里,一個人掉進去,是很難找到的。哪怕風平浪靜,你看見他,只要轉個頭,再回頭你就找不到了,更別說是在這樣大風大浪的晚上。所以救生衣這個小小的燈光,對于搜救是非常重要的,沒有這個燈光你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人。

如果發現落水的人,一定要有人不斷地對他保持視覺接觸,意思就是你得一直盯著他,不錯眼地盯著他。我和船員們那天晚上都在不停地揉眼睛,持續地這樣尋找、盯人,眼睛太干澀了,但我們不能停,不敢停。

期望、失望、再期望

在最開始的一個多小時里,我們不斷地期望、失望,再期望、再失望。海面上那么多小燈,每個都可能是落水者,你只能先去救最近的那一個。我這個船要航行過去非常困難。我掉一個頭,需要650米的旋回半徑,換算一下,可以理解為需要差不多直徑650米的圓形水域才能掉得過來,時間需要20分鐘,在風浪下就更困難。

行駛在風暴中的海洋上,是一種很恐怖的感覺。我剛上船的時候,吐到昏天黑地,有的船員都把自己綁在床上,怕翻下去。有時候風浪一來三四天,怎么睡都很疲憊。

在海上不存在“適應”這種說法。無論工作幾年,都不會絕對適應風暴,只要風浪晃起來,每個人都會暈船,只是習慣了會稍微感覺好一點。到現在,遇到大風浪我還是會感覺不舒服,頭暈想吐。但這一天,我的船員們和我一樣,精神高度緊繃,沒有余力來感受胃部的痙攣。

除了暴風,那天還在間歇性下大雪。浪花和雪花劈頭蓋臉打下來,本來保持視覺接觸的落水人員,會突然又丟失了位置,海面上到處漂浮著救生衣,你也不知道哪個有人,哪個沒人。冬季落水,人越早搜救上來,存活率越高,因為時間越長,失溫的可能性越大。我們本來抱著很大希望,結果費了那么大的力氣,到了跟前還是發現沒人,非常沮喪。

這種絕望在第一個人被救上來的時候,終于有了一些緩解。

發現他也是因為看到了他的救生衣燈在海面閃亮。我們的船靠近之后,船頭值守的船員聽到了他的呼救聲,這就能確定是落水船員而不是無主救生衣了。

大船在海面上緊急停車,正常情況下要滑行2000多米。雖然當晚我的船速降到最低,但還是會滑行個一兩百米,所以“國遠8”輪到他身邊之后,還有一定的進速,于是他從船頭一艙的位置慢慢地向船尾漂移。

我在左舷拉了防護網,放了舷梯,但他沒有抓住,始終離船舷有個幾米的距離,我們就向他不停地拋投帶繩索的救生圈,只要他能抓住其中一個,我們就能把他拉到船邊然后吊上來,我們不停地拋投,他一個都沒抓到,然后一直不停地向后漂,一直從一艙漂到七艙的位置。

在船尾時他終于抓到了一個救生圈,我們直接把他給吊上來。

他是“金田”輪上的機電員,個子不高,身體挺壯,被救上來的時間大概是凌晨4點26分,我對這個時間記得相對精確,可能是因為我印象太深刻了吧。當時高興、興奮,特別興奮。

因為我們救起他的時候,時間還不是很長,所以他的身體狀況保持得比較好。但身體凍得厲害,已經說不出話來了,我們給他沖了熱水澡,做了保溫處理。

他穿著紅色的保溫服。我救上來的人都穿著這種保溫服,如果穿著普通衣服肯定就不行了,早就失溫了。

出事前,“金田”輪上的人應該已經意識到有落水的可能,因為只有在發生險情的時候,船員們才會穿著這個衣服。這個衣服厚,手套也厚,做很多動作非常困難。這套衣服的主要性能就是防止船員落水以后發生失溫現象。

就這樣,我們最后一共救上來5個人,救上來時全都意識清醒。

救上來的第四個人,他差點就放棄了。當時我們把他往上拉,到船邊的時候他說我不行了,要松手了。我們一直鼓勵他一直鼓勵他,后來終于把他救上來。他也是這幾個人中身體最弱的,體力消耗過大。

救上來的人,精神狀況各不一樣,有的人顯得比較平靜,有的人則非常迷茫。他們中最鎮定的是一名60多歲的老同志,他是“金田”輪上的機工長,也是這次我們救起來的人里最年長的。緬甸籍的船員應該是最年輕的,不到30歲。

他們說的信息是,“金田”輪沒有來得及釋放救生艇,“沉沒”得很突然。至于網上的其他說法,比如有船員登上了救生艇等,在我救起這些人時,并未得到這樣的消息。

直面生死的時刻

我們當然也不總是成功的。釋放救生艇失敗了,有3次是救到最后發現是無主救生衣,也算是失敗了。但還有兩次,是看到了人,最后沒有能救上來。

我記得我們發現的第二個人,當時他在我右舷一點的位置。我把船停下來以后,他從船頭劃到了左舷位置,我們拋下救生圈,結果他沒來得及抓住就被浪卷走了。

你真正親眼見到那個場景,身臨其境,那個心理沖擊確實很大。

救援過程中我們和同時趕來施救的外籍油輪ZALIV?AMURSKIY一直保持聯絡,互相配合。最近的時候兩船相距只有100米左右,這是個很近的、很危險的距離了。有一次我們正在拽一個人上來時,兩艘船慢慢靠攏,我們不能停不能動,動了人就救不上來了。他們聽到我們的呼叫,操作船舶險險避開。

我是1973年生人,1995年從大連海事學院畢業,畢業后開始實習,2007年左右開始做船長到現在。海上生活得久了,我自以為心性已經很平靜。但在那一天,這些修身養性統統不見了。直面生死的時刻,我變成了一個暴躁的人,大聲呼喊,大聲呵斥。營救一個落水者的時候,因為救生圈每次都差他一點點,我當時就炸了,開始罵人,“你干什么吃的?你混賬你!”感謝我的船員們,他們都理解我。

當從水中救起第一個人時,一名船員哭了,我不會哭,可心里總是有那么一點東西,于是就在朋友圈里寫了幾句話,簡單講述了當天的經過,沒想到得到這么多的關注,謝謝大家。

我也很感謝我的兄弟們,由于他們不眠不休地奮戰了近二十個小時,5條生命又回到了人間,5個家庭得到了保全。

現在是2023年1月31日,昨天我已經抵達中國東莞碼頭。被救的5名船員后來被送到了日本進行救助。他們告訴我,他們身體都好,預計將在2月2日回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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