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2-23 07:34:33
來源:北京青年報
西西原名張彥,廣東中山人,1937年生于上海,為香港《素葉文學》編輯。代表作有《我城》《像我這樣的一個女子》《店鋪》《飛氈》《我的喬治亞》《白發(fā)阿娥及其他》等。
西西52歲時,因乳癌入院,并把自己治病的過程寫成了《哀悼乳房》一書,手術后她的右手失靈,從此改用左手寫作。這部小說在2006年被改編成電影《天生一對》。
曾獲“世界華文文學獎”、美國“紐曼文學獎”、瑞典“蟬文學獎”、香港書展年度作家、紅樓夢文學獎等多項文學大獎。
(資料圖片)
2003年11月,我應邀去香港中文大學參加一個有關當代詩歌的研討活動。那時我正在《書城》雜志做編輯,主持原創(chuàng)和訪談欄目。因為和黃燦然、廖偉棠等詩友的交往,我很早就知道香港幾位非常出色的作家,并讀過他們的部分作品——盡管他們的作品在內(nèi)地出版已經(jīng)是十年后的事情。我當時就深感內(nèi)地和港臺之間文化上的隔膜,相互了解的多是那些很外在、較暢銷的作家,而真正優(yōu)秀的嚴肅作家,彼此之間連文學圈內(nèi)部都所知甚少。因此我在《書城》上特意刊發(fā)了不少港臺嚴肅作家的作品,其中的幾位(駱以軍、董啟章等)更屬首次在內(nèi)地刊物發(fā)表作品。此外的香港作家主要有西西、董啟章、黃燦然、黃碧云、也斯和何福仁。
人行道上的初會
那是我第一次去香港,雖然待了一周,但是逛書店、參加活動、見朋友見作者,行程排得滿滿當當。和何福仁通了幾次電話約見面的時間,他聽說要去一些活動場合或者有別的作家在場,在電話那頭便顯得有點猶豫。我馬上意識到他是不喜歡拋頭露面的作家,這也和之前朋友對他的介紹相吻合。對這樣的作家我向來尊重,就和他約好我離開香港的那天中午見面,因為那時只有我一個人了;相約見面的地點是地鐵佐敦站的恒生銀行。
我背著一包書、提著一袋書,在人潮洶涌的香港地鐵里穿行。頭一回逛香港書店,想買的書太多了,最后把購書范圍限定在文學范疇之類,我才不至于要再買一個大包裝書。到佐敦車站下車,我遠遠看見一位儒雅的長者,手拿一本書(因為之前未曾謀面,何福仁為了讓我便于認出他,便說好手拿一本書,什么書名我現(xiàn)在記不得了)。我一眼認出他,因為他身上有一種特別的讀書人淡漠的氣質(zhì)。簡單寒暄幾句,他就帶我往外走。和許多香港人一樣,他的普通話不是很利落,而平時他也一定是寡言的人。可是他的沉默并不讓我覺得不自在,反倒讓我感覺親切——我一向喜歡情感內(nèi)斂的人。
我們匆匆從人流熙攘的地鐵站出來,即踏入佐敦地鐵站外喧鬧又逼仄的人行道。和許多香港人一樣,何福仁走路很快,還說要幫我提一袋書。我當然拒絕了——何福仁當時已年近六十,頭發(fā)都花白了,絕對是我的文學前輩了,我怎好意思讓他幫我提書呢?沒走多遠,何福仁突然停下來。我有點詫異,也跟著停下來。他指著站在人行道護欄邊的一位瘦小的老婦人向我介紹:“這是西西。”我當時的驚訝可想而知:一是何福仁之前沒有跟我說過西西要一起來;更重要的是,我知道西西一直患病,多少年都是深居簡出,買書都是由好友何福仁代勞的,我的幾位香港作家朋友也都多年無緣見到她。因為她的書一直由臺灣詩人楊牧主持的洪范書店出版,以至于當時很多人認為西西是臺灣作家。
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西西當時身著樸素的藍布外套和布鞋,頭發(fā)有些花白,表情很友善。我立刻上前和她握手,向她問好,同時抑制著意外又驚喜的情緒。因為多年和疾病抗爭,西西當時看上去氣色不太好,臉上帶有病容,走路也很慢,以至于在去餐廳的路上,我和何福仁都有意放慢腳步,以便和西西同行。我想也是這個原因,體貼的何福仁沒讓西西下到地鐵站,而是讓她在地鐵站外的人行道上等我們——地鐵里空氣比較窒悶,顯然不利于重病后的西西身體的康復。
走了幾分鐘,就到了附近的一家西餐廳,西西、何福仁的另一位老友許迪鏘已經(jīng)等候多時了。許迪鏘身材略胖,看起來更為和善安詳。他們?nèi)欢际恰端厝~文學》的同人。《素葉文學》在上世紀下半葉是香港文化中罕見的異數(shù),他們對于純文學的堅持令人尊敬,所達到的文學水準則是讓人嘆服的。我聽好友黃燦然說過,香港藝術發(fā)展局每年都有大筆資金扶持香港文化,但是由于“素葉”同人討厭其中的蠅營狗茍,最后都是自己出資出版。這種對于獨立性的堅持當然也是他們文學品格的保證。在香港那樣完全商業(yè)化的背景下,他們的這種堅持顯得格外難得和珍貴。因此在見他們之前,我早已對“素葉”同人有一份特別的尊重。
落座之后叫了幾份簡單的點心,大家很自然就談起文學。也許是因為何福仁和許迪鏘普通話都不太好,他們說話較少,而西西則顯出直率自信的個性。西西祖籍廣東,但在上海出生,并度過童年和少年時代,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這讓我自然又多出一份親切感。許迪鏘、何福仁在一旁靜靜地傾聽我和西西交談,但他們眼神里流露出對西西的欣賞和關心是溢于言表的。當時,我就想:西西有這樣的文友,真好;“素葉”同人的確有老派文人的操守和風骨啊。他們在生活上給予西西細致的照顧:雖然何福仁自己的文學修養(yǎng)就很高,詩和散文皆屬一流,但是他們都樂于待在安靜的角落,樂于讓聚光燈從自己的身邊掠過,聚焦在他們推崇的西西身上。當時聊了一個多小時,氣氛融洽愉快。我還記得我開玩笑說,要是帶錄音筆錄下來就是一篇很好的訪談。可惜我沒有帶,因為我根本沒有料到會見到西西,更別說采訪了。當然,也許正是這種非工作性質(zhì)的散漫聊天,讓整個見面交談的氣氛變得更為輕松了。
孤寂的自由
我們談了很多,我現(xiàn)在還記得一些。我問西西喜歡哪些外國作家?她和何福仁相視一笑,說:“他們現(xiàn)在都成暢銷作家了。”原來他們從上世紀六十年代開始就已經(jīng)迷上卡爾維諾、博爾赫斯和卡夫卡了,當然那時他們看的是英文版。從這里,我們也就知道了西西小說里那些花樣翻新的敘述方式的來源了。“素葉”同人引起我的尊重,當然不僅僅因為他們的操守,而且也和他們的小說和詩歌中流露出的明顯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印記有關。這一點在何福仁的詩歌中也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坦率說,和比“素葉”同人晚一輩兩輩的香港作家執(zhí)著于香港本土經(jīng)驗相比,西西們的文學視野要開闊得多,當然他們的寫作也從“我城”的本土經(jīng)驗出發(fā),但并不刻意去闡明那個著名的已經(jīng)有幾分刻板的文學公式——所謂地方的就是世界的。換言之,在對香港本土經(jīng)驗重視的同時,他們對西方文學思潮和語言本身一直葆有一種開放式的敏感。這一點在西西諸多優(yōu)秀小說和詩歌中都有精彩的呈現(xiàn)。
因為對現(xiàn)代派文學的敏感,西西也是港臺作家中較早注意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內(nèi)地文學中的先鋒派的。他們在那時就編過一本內(nèi)地小說家的小說集,其中收錄了莫言、余華、蘇童等剛剛在內(nèi)地文壇嶄露頭角的作家的作品,從中可以看出西西眼光的犀利。對臺灣文學,西西似乎評價不算高,“他們太喜歡用形容詞了,而且臺灣作家過得太舒適:王禎和生病住院,醫(yī)生聽說他是王禎和,立刻給予悉心照料。那位醫(yī)生就是他的粉絲——這在香港是不可想象的。”說到此處,西西并沒有絲毫艷羨的表情,仍舊是坦然平靜的樣子。
的確,對于在香港做文人的孤寂命運,他們早已坦然接受,毫無怨言。不知怎么說起布萊希特,我翻出剛剛在香港書店買的一本臺灣版布萊希特詩集(李魁賢譯),找到在地鐵上剛讀到的一首《李樹》,指給西西看。西西轉頭跟何福仁說,這我們也要買一本,然后說起他們有一年去德國旅行,去過布萊希特的故居,“好像院子里還有這顆李樹。”西西、何福仁幾乎從不參加香港的任何文學活動(和我電話相約時的遲疑即是明證),但是他們結伴去過很多國家很多地方,作為自在的旅行者和觀察者。這些都在他們的詩文里留下清晰的印跡。他們也曾多次到內(nèi)地游歷,何福仁就曾以他們在江南旅行的經(jīng)驗,寫過精彩的長篇散文《江南水鄉(xiāng)》。何福仁微笑著說起他們某次在成都的經(jīng)歷:“我們在一家商店的柜臺前看里面的東西,服務員走過來,竟向我們大聲斥責:‘看什么看!’”我們都笑起來。顯然,那位服務員很勢利,看他們服飾質(zhì)樸,以為他們是毫無購買力的普通老人了。
他們到內(nèi)地旅行,純粹就是觀光客,從不和內(nèi)地文人有任何接觸。的確,對于作家而言,沒有比自由更重要的了。而對自由的獲得,一方面要看外部環(huán)境有沒有提供這樣的可能,然后還要看作家自己能不能放下世俗功利的羈絆。真羨慕西西和她的“素葉”同人們,他們做到了。內(nèi)地文人習慣性的呼朋引類和西西他們是絕緣的。對西西來說,寫作當然地就是一個人孤獨的事業(yè),并且對這孤獨持一種坦然接受的態(tài)度。她和世界之間聯(lián)系的唯一橋梁就是她的作品。她常年生活在香港一間小小的屋子里,可是她的文學世界卻是那么遼闊。世界賜給她一間小屋,而她卻回贈給這個世界更多的世界,更多的溫暖,更多的美。事后想起在青文書店見到的厚厚一摞西西作品,就是從這樣一個病弱之軀中流露出來的,不禁對西西又平添了幾分敬意。
遲到的致敬
之后的十幾年,我和西西、何福仁聯(lián)系不多。這對于生性散淡、淡泊名利的文人而言,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大約十年前,西西小說國內(nèi)的編輯雷淑容女士,請我去東莞一家圖書館,參加西西新書《縫熊志》的一個分享活動。我從廣州過去,趕到時活動已近尾聲了。現(xiàn)場人比較多,一場活動已經(jīng)令西西有些疲憊,就上前簡單打了個招呼。那時距我在香港第一次見她已經(jīng)過去十年了,我欣喜地發(fā)現(xiàn),西西整個人的氣色比十年前好了不少,不禁感慨西西的生命力該是多么的頑強旺盛。
可能也是這個原因,在生命的最后十年,西西參加公開的文學活動要比以前多一點。而更讓人高興的是,隨著西西作品在內(nèi)地的大量出版,也為她在國內(nèi)贏得了一大批忠實讀者。同時,在最近十年,西西也獲得了不少重要的文學獎項,在我看來,這些都是對這位外表羸弱、內(nèi)心堅強、深居簡出又才華橫溢的作家遲到的致敬。
18日,在朋友圈驚聞西西離世的消息,我感到難過,至少在我自己可能有些苛刻的寥若晨星的文學天空,又少了一顆璀璨的星,世界因此而黯淡了許多。西西的離世,連同九年前也斯的去世,確鑿無疑標志著香港文學一個時代的結束。他們留下的空白,在我看來不僅是香港本地文學難以填補的,就算以大陸及港澳臺地區(qū)整個華語文壇為背景,他們的離世都是難以彌補的重大損失。當然,對我這悲觀的論調(diào),我想已在上天的西西,一定也會以她特有的淡然微笑著否定吧。前幾年,我有幸成為香港李圣華青年詩人獎評審,同為評審的還有何福仁、鐘玲、關夢南和鐘國強。我和何福仁意見頗為接近,都為幾位香港年輕詩人過人的才華而感到振奮。自然,這些年輕人眼下還難以稱得上是西西的接班人,但他們將來一定會譜寫出香港文學新的篇章——在西西、也斯等香港文學前輩杰出作品的滋養(yǎng)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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