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1-18 06:00:30
來源:北京青年報
采訪導演耿軍,是1月10日臘八節。之前幾天,我看了《東北虎》,喜歡。此文止筆之日,《東北虎》票房過了千萬。
“再廣闊點,我們寒帶電影”
北青報:《東北虎》14日上映,對于還沒有看過這個片子的人,您最想怎么介紹您的片子,有您最喜歡的表達嗎?
耿軍:這個電影在劇本階段,是一個從仇恨走向寬容的故事。電影拍完之后,它亮出一個問題可以跟觀眾互動——是仇恨的力量大還是寬容的力量大?當然里邊還有那些黑色幽默的東西、有趣的人物,再有就是我們在環境中生存的這種不適,我是不適者,那我們不適者在這個環境里應該怎么辦?
那有不適者就有適者,就是適應這個環境的。我一直是一個不適者,就經常會面對現實帶來的尷尬,那些尷尬又能產生故事里面的幽默感。黃建新老師說:“能拍黑色幽默的人都是心特別柔軟、特別善良的人。”我覺得說得特別好。我前兩天發了一個朋友圈,我說“軟化一下心靈吧”,因為藝術作品無論是小說、音樂還是電影,某一方面它是讓你短暫放棄掉現實,跟我們的主人公一起生活兩個小時,軟化一下心靈。
北青報:真好。《東北虎》去年就傳過要上映,等到這會兒我唯一想到的就是,噢,虎年了,所以這是《東北虎》上映的理由。但現在我又多了一個想法,從我自己看的體驗,我覺得它其實挺適合過年看的,它其實是個挺溫暖人心的電影。
耿軍:我也希望觀眾能感受到我們的真誠吧——有一個真誠表達的前提,去說一個有意思的故事。
北青報:有意思,一個東北最北地方發生的故事,最后講出了溫暖人心。我看資料,電影是在年尾年頭時間拍的,那地方那個時候該冷死了吧?
耿軍:嗯,我們是2018年12月到2019年1月,這兩個月時間拍的。黑龍江正是最冷的時候,天黑得也早,下午三點半黑天了,收工到酒店四點來鐘。他們說吃完飯再喝兩頓酒,一共三個局,回來一看十點半。北歐的那個緯度嘛。
北青報:您說過您的電影叫寒帶電影,是吧?
耿軍:對,他們老說“作為東北電影”如何如何,我說:“再廣闊點,我們寒帶電影。”
北青報:之前記得是看《一代宗師》的時候,有一個感覺,好像咱們很少有拍北方、拍冰雪拍得特別好的。直到《一代宗師》東北那些戲、送葬那場,還有火車站那場對決,把冰雪表現得特別好看。我覺得您的電影,也有“寒帶”的那種感覺。
耿軍:這種環境呢,它有機會拍得特別唯美。當然我們沒有追求唯美,我們追求的是生活質感和那個環境本身,就氣候對人的浸染,我們要拍的是這方面的肌理。《一代宗師》那種唯美我也特別喜歡,那是故事需要。我們也是因為故事需要,不需要這種。
“傷感沒意思”
北青報:提到東北,這些年有“東北文藝復興”,有“黑龍江省三亞市”,鶴崗也挺出名的,“五萬塊在鶴崗買套房”什么的。這個地方,是什么在吸引您一直講它的故事?
耿軍:我特別喜歡鶴崗的冬天,冰雪把黑土地變成白色,大家在街上都縮著。晚飯過后,大家走路開始軟綿綿的,是因為喝了酒。喝了酒之后這個世界開始柔和了,走在街上看著街上的人也開始順眼了。就覺得這些人雖然擦肩而過,但是仿佛是熟人,生活里邊那種東北特質的東西,挺讓人上癮的。
而且鶴崗這個地方,我兒童少年青年期在那兒度過,對我來說它是一個樂園。因為小時候玩得特別高興,沒有被學業束縛,因為我不是個好學生;完了家里邊又管理得比較疏忽,我們沒有發生人身安全問題,就已經算幸運兒了。因為童年玩得特別高興,所以情感寄托就在那兒,那個地方你想起來親切。童年過得高興對創作也特別有幫助,如果童年過得不好的話,我覺得想象力、創造力這些東西都會被抹殺。我們童年過得真是天真爛漫,大傻子似的,就是野狍子。
北青報:嗯,那挺有意思的。就是說從您眼里看過去,您并沒有看到它的衰敗或者是絕望或者……
耿軍:衰敗這件事,它不單單是這個地方,放眼望去很多地方。它不是一個局部問題,是一個廣闊的問題。事物由新到舊的更迭,這是一個自然規律,它有鼎盛就有衰敗,完了之后下一個鼎盛期什么時候來,它可能有內在的規律,或者是不太好解釋的那樣一個東西。這種事它會讓你觸景生情,但它又是自然規律,樹木一年四季更替、枯榮,一個地方也是一樣。它曾經那么鼎盛,那么繁華,然后它逐漸走向了這個地方的中年。那是不是暮年也快到了?暮年到來之后,它是不是要重新煥發它的活力?不知道。但我希望是這樣的。
北青報:那您真的還蠻……樂觀的,這個詞很俗啊,但是……
耿軍:我其實是骨子里邊挺悲觀的一個人。當然這個東西,像我電影里邊的臺詞一樣——“傷感沒意思”,但前提是傷感哪。
北青報:東北近幾十年的經歷,給大家印象是一個蠻悲情的地方,或者在很多影視表現里,可能是比較暴力的地方。所以我挺喜歡您這個片子,您寫出了它別的那一面。
耿軍:特別正常的一面。它既現實又荒誕,又有詩意在里邊。我覺得這個是我的審美觀。影視作品其實并不會對一個城市怎么樣,你比如說我們看香港槍戰片、警匪片,會覺得那兒是一個特別亂的地兒,到了香港以后發現,天哪!那都是電影里邊弄的。
“聽說你不太好,我來看看你”
北青報:說實在的,我之前對一些現實題材電影是有保留的。尤其有一堆四個字名字的,感覺看得挺受傷——都挺絕望、挺黑暗,挺凄風苦雨的,好像治安也不太好,似乎一寫現實,就非得看得人心里瓦涼瓦涼的。可是《東北虎》里我看到了溫情,特別您那個音樂的使用,也是比較輕的。
耿軍:有溫暖的色彩,有浪漫的色彩。
北青報:對對。尤其里邊小二那個角色,我覺得特別喜歡,“聽說你不太好,我來看看你。”“給你帶來一只風箏,帶魚特別特別好吃。”
耿軍:特別暖。小二是來救馬千里的。馬千里因為舉債陷入自己的人生絕境,完了又被徐東(就是章宇飾演的那個角色)追討殺狗之仇。那么大一個老板,他以前資產是正數,帶領親屬一起掙錢,親屬肯定也掙到過錢,完了現在是正數變負數。這個時候小二的出現,其實是拉了他一把。那么多親屬都圍著他討債,完了只有這個之前在他工地上過班的人,帶著最大的禮——500塊錢、帶魚,還有一只風箏去看他。
北青報:后面賣梯子那個也是小二嗎?
耿軍:也是。小二的前提是他在馬經理那兒打過零散的工。樓房賣不出去,工程款也沒有結,那其他人的工錢都結了嗎?馬千里上去就問:“小二,我不欠你錢吧?”那這幫人,現在這么不景氣,他們怎么度日呢?可能會把用不到的東西賣掉,無論是賣梯子還是賣腳手架的一部分,在他這個人物身上都恰如其分。
小二賣的是梯子,電影里小二一共是兩個重要的道具,都是往高了走的。馬千里這幫人,曾經混得比較牛、生活秩序里如魚得水的人,是往低走的,而小二的風箏和梯子,是往高了走的。其實是我寄托了一個,就大家站得高一點,稍微看一看遠處,我們現在的這種苦惱是不是能打開一點?
北青報:嗯,我覺得這點特別好。因為現在大家的情緒有點往下走,特別是兩年的疫情下來。那電影里的人,馬經理天天被人追債,車也被砸了,那是很絕望的一個境遇;章宇演的徐東,狗被人吃了,婚外戀情被老婆拿了,也蠻狼狽的。但即便這樣,您電影最后的那句話是——
耿軍:“我們一起挺過今天,明天可有意思了。”是媽媽跟他說的話。
北青報:這是我很喜歡這個片子的地方,再殘酷的現實或者怎么樣,作為一個電影除了讓大家共情……
耿軍:得有個出口,得有個抓手。要不你沒著沒落的,大家內心里會覺得特別空。
“這么露怯的事我就不干了”
北青報:那這種信念或者這種精神,在您身上我特別想找到它的來路。我去看了你在“一席”講自己的故事,您作為一個養雞家庭的文藝青年,到北京住地下室,什么東西都長毛那些經歷,包括雪夜從北四環走到東四環,我體會您也是非常不容易走過來的。那您是怎么還保持了這種特質,是東北人天性里的某些東西嗎,還是怎么樣?
耿軍:我自己后來也想了一下這件事是什么,是我有很多重要的東西就果斷放棄——因為個人能力付出、追求也達不到的,我就主動放棄了。比如說一天里邊有三件事,有一件事我做不到,那這件事我就不做了,完了我去做那兩件我能做到的事。
所以無論是現實層面,比如現實生活里面最常見的,我表弟,1988年的,比我小12歲,他在三河買了一個房子。他交了首付,完了每個月要還五六千塊錢,而他每個月也就掙六七千。那他回家的時候,會感覺他父親沒有給他拿錢,就特別怨恨自己的父親。我是不干這樣的事的。比如說,我為什么要買個房子拴住我呢?我是一個來京務工者,我為什么要讓這些物質的東西把我給……現實生活就像一個巨大的火車頭向你撞來,我是躲開的,我不會跟它撞的。我覺得那些東西,前提它不是我要去努力的東西,所以我就果斷放棄,給自己一個自由。
你像住地下室或者什么,我覺得對于一個沒有什么學歷、沒有什么專長的來京務工人員,這樣是正常生活。地下室住的不光是我自己,好多人都住地下室。我們住地下室的鄰居里邊有一個姓劉的老師,他是教英語的,還是上海人。上海人上北京住地下室,我是搞不明白的。他可能也搞不明白我這么年輕的人怎么也住地下室。我們互相禮貌點頭,完了偶爾,他把一本雜志拿過來說“你看看這個,小耿”,我一看,我說“這是我們那個影視專業雜志”。他說“這個可能對你有幫助”。還有搞音樂的,我們合租在地下室里邊。他們想搞自己的原創是很難的,反正他們晚上就要去唱《東方斯卡拉》,需要夜場掙三百五百的,打車都不舍得,就買一電瓶車。我覺得這是特別正常的,就是來京務工人員的一個基礎生活,我倒沒有覺得這事有多么苦啊什么的,挺正常。
因為家里邊父母他們養雞、賣雞蛋,爸媽兩人差不多養2000只雞,就是這種樸素家庭,他們吃苦耐勞那樣兒,對我影響也挺大的。其實我到現在也沒有擺脫——也不是說沒有擺脫,這不叫擺脫,叫什么呢?
北青報:改變?
耿軍:就是那種比較樸素的生活吧,一打開衣柜,十多年以前的衣服都在里邊呢,你也不穿,你也不舍得扔,也沒有找到合適的人送他,完了就在那兒放著。就是那個環境里出來的人,說有什么多大的變化不太可能。所以那個東西就是家庭環境影響。
北青報:家庭影響讓您可以安之若素于物質比較貧瘠的生活,那有些人他們會,比如白巖松說過大學有些從農村來的同學,他們往往是最早穿上西服和皮鞋的,因為他沒有過,所以他會向往。但您好像不是,那我想也許是有別的很篤定的東西,讓你覺得你不需要靠這些東西來實現您的境遇改善或者是階層躍升?
耿軍:虛榮心這件事兒,對于青年人,20歲來北京的都有。但是我就會發現一個特別有意思的事是什么呢?我們這種小地方人來到這兒,穿著皮鞋穿著西裝,就會覺得特別奇怪,完了之后我說“這么露怯的事我就不干了”。城里邊的人如果不是有商務要求的話,大家穿的其實都挺休閑的,所以我們那時候就是真維斯、班尼路、李寧鞋。
“我爸說我耽誤了一代人,這事我認”
北青報:我前一陣兒采訪北京電影學院的張獻民老師,那時他就跟我提到您。那像您這個經歷,在業界大家也會認為還是蠻傳奇的,對吧?首先您沒有正式進過電影學院(我知道您去旁聽了很多課),那樣至少您就失去了一個平臺和那些同學,就沒進到圈里;您也沒有什么家學,也不像陳凱歌、田壯壯有那樣的爸爸媽媽。那您能夠拍出來,我想在很多人看來還是個挺勵志故事。我知道您挺不喜歡“勵志”這個事兒的。
耿軍:勵志沒問題,不“雞湯”就好。我是1976年生人,完完全全是因為趕上了2000年這個時代,就是DV和數碼在民間開始普及,我們踩到了這個時間點上,我們才有機會拍電影。要不然,我可能能做一編劇,但也是掙不到錢的。因為我的劇本也不太容易賣出去,人家看著都覺得這玩意沒什么價值,不是那種商業類型需求,我沒有能力寫那樣的劇本。所以我寫的劇本基本上就是我拍。我2000年初的時候動過就是做編劇、靠寫劇本為生這個念頭,但是沒成。
北青報:很難。我那會兒采訪寫《孔雀》《立春》的李檣,他算做編劇很成功的了。
耿軍:他寫得太好了。
北青報:那他跟我講他原來那個經歷,也是九死一生,寫了又拍不成,本來要拍了又沒錢這種。
耿軍:對,因為大家年齡差不了多少歲。然后它有一個重要的人生節點,就是結婚、生子、買房、買車,最基礎的生活的這些東西,對任何一個像我們這種普通人,那個殺傷力都是巨大的。就你要掙錢養家,你要把大部分時間用在維持家庭這件事上,那基本上就會耗盡一個人全部的力氣,家庭生活才能過得像那么回事。我是什么?我是這件事沒辦。我沒有結婚、生子、買房、買車,我沒辦這件事,我只干了這么點電影的事。
在某些點上,就是在我父母眼里邊,我的人生其實是一個……
北青報:不完整的?
耿軍:就挺失敗的吧。我認,這件事我認。他們說這件事我是認的,確實,我們同學里邊20歲生孩子的,他女兒已經大學畢業了。我爸說你耽誤了一代人,這事我認,確實是啊。
北青報:那我覺得有一點還是挺重要的,就是您在這條路上走得還是蠻堅定的。就像您最早拍的那個片,您自己也說差得不行,別人也說差什么的,但您還是繼續走下去了。我覺得您對自己還是有信心的吧?
耿軍:我其實在某些點兒上來說,是一個沒有什么人生規劃、沒有什么計劃性的一個人。完了我就覺得影像、電影講故事這件事兒,對我來說挺有吸引力的。我就試著用自己的能力,調動自己身邊的資源,這幫好朋友能幫我演,還能找到志同道合的攝影師、錄音師,就試著用最低成本的方式拍。運氣還不錯,每拍一個作品,這個作品本身的運氣和我個人的運氣還都不錯,完了就能達到持續創作的那樣一個狀態。這個狀態對我來說特別重要,持續創作。
北青報:您說的運氣,包括……
耿軍:比如說去電影節、發行收回成本,這些事兒。也包括認識張獻民老師。我在電影這件事上一共是兩個老師,一個張獻民老師,還有一個是跟我合作編劇的劉兵老師。他們對電影的認知更寬廣,我是由著自己的興趣走的。跟他們在一起合作,就會讓我由著自己的興趣走,把那種底子保留住,讓敘事、形式,在個人認知和能力基礎上,還有藝術的審美上能再往前走一點。張獻民老師、劉兵老師在這點上其實是幫助、推動,非常重要。
“生活普通,只是需要大面積的安靜”
北青報:《東北虎》還有一點我特別喜歡,音樂。除了片尾曲挺搖滾,其他配樂還都挺洋的。
耿軍:是啊,我們其實沒有做順拐的音樂。順拐的音樂,比如說民族風那種音樂很好聽,但它不適合我們的電影。我們需要把聽覺這個空間打開,完了之后要讓土地、人物、環境,跟那個聽覺同時發酵。我們其實在這個點上做了很詳細的討論,我們要做得稍微洋氣一點。但我們不需要那種特別大的音樂,我們需要小一點、跟著人的內心走的音樂。
北青報:好的。那我很感興趣一點,您的素養是怎么來完成的?我知道您到電影學院去聽過徐皓峰的課,是吧?
耿軍:對,我在電影學院聽了好多人的課。徐皓峰老師我很喜歡他的課,他的“視聽語言”講得特別精彩。我也喜歡他的寫作,他的書寫得也好。我們也認識,人特別有魅力。
北青報:那您平時喜歡看一些什么樣的電影、書或者聽什么音樂呢?
耿軍:我從小就聽廣播嘛。我在家里邊電視是不打開的,早上起來就先把廣播打開,什么915、887、974啊。最大的滋養可能來自于純文學的閱讀吧。我喜歡看小說,其他的工具書我都不看,我就是喜歡看純文學類的東西。電影,其實到現在來說也不是特別挑食,因為好電影太多了,沒看過的電影就是新電影,現在看電影又那么便捷。看電影的時間可能沒有閱讀的時間長。
還有就是,我們這種做編劇的,會特別留意生活里邊人和人之間的細節,有時候也會偶爾記錄一點。其實生活本身還是挺普通的吧,唯一跟其他人有區別的是,可能需要大面積的安靜。就是可能這一大段時間沒干什么,但是也需要這種大面積的安靜的時間。
北青報:那像您現在越來越算是一個成功的導演了,可能身邊圍繞著工作室的人或者是班底的人,還有機會去觀察生活嗎?
耿軍:我們在一起時間很少的。工作的時候在一起,平時連聚會都很少,大家相處得也很好,剩下的時間還是屬于自己。我身邊作家朋友比較多,經常跟他們在一起。比如東北的藍石,沈陽那個作家。他周邊就是北京這邊的狗子、張弛。這幫人都非常有趣,是60后那撥人。他們聊那些東西,對我來說,很多都是沒聽過沒見過的。跟他們坐一起不用干嗎,聽他們聊天就行。
北青報:那像您喜歡讀誰的小說呢?
耿軍:我最近在看美國華裔科幻作家特德·姜,他是純文學科幻,寫得太好了。前段時間還看了余華的《文城》,村上春樹的兩本短篇小說集。我2021年閱讀特別失敗,4月份的時候想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給看了,到現在一本也沒看。看了好多本短篇小說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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