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球報道:《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 這是因楊苡而被照亮的歷史

2023-02-10 05:46:40

來源:新京報

歷史是由一個個鮮活的個人生命層累而成的,這些歷史的微聲,才是宏大敘事之外活生生的肌理與情感。因而每一個人的記憶和記錄都是對歷史的貢獻,它們最終匯聚成人類的整體。楊苡先生的百年回憶錄《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看似云淡風輕,卻記錄了百年大歷史中許多值得紀念的時刻和人物。世紀老人是歷史的瑰寶,他們的生命史就足以折射出歷史的復雜與幽微,而與一位百歲老人的靈魂深入交流,則會更新我們對歷史和人的感受。

心無掛礙地講述

人只有到了暮年,回望自己一生的道路才覺得分外清晰,想說什么,能說什么,才變得心無掛礙。楊苡先生這本書是聊天聊出來的,記錄者南京大學文學院的余斌是她多年小友,余斌意識到其家族史和生命史的珍貴,力勸其講出來、留下來。2022年世界杯上,博爾赫斯的一句話重新火了:“任何命運,不論如何復雜漫長,實際上只反映于一個瞬間:人們大徹大悟自己究竟是誰的瞬間。”這句話用來觀照楊苡的一生以及她的百年口述史也很恰當。在這部口述史中,楊苡最終呈現給我們的,不是赫赫有名的天津楊家的女兒,不是楊憲益的妹妹,巴金、穆旦的知己好友,不是對姐姐言聽計從的小跟班,也不是作為人母人妻的存在——她就是她自己。


(資料圖片僅供參考)

楊苡出身于世家大族,其家族從晚清的總督、翰林、進士,到民國的銀行家、留學生,再到新中國成立后的翻譯家、教授、院士,屬于世代簪纓書香之家。那些大歷史,她都經歷過,而她的講述卻是從家族中的“小人物”開始的。她從自己隱忍又要強的母親開始,講到家里的丫環、廚子、仆人、兄弟姐妹、親戚,這是小楊苡的童年世界。但在回憶里,她頂頂不喜歡這個封建大家庭,她最最渴望的就是離家到外面廣大的世界去。因此,她年輕時最喜歡的作家是巴金,先是他的粉絲,后來成為朋友,與巴金保持了終身的友誼與通信,也與巴金的二哥大李先生之間產生了一段美好情愫。

楊苡的口述拆解了簪纓世家背后的瑣碎與齟齬,她說最煩別人用“貴族”二字。這些家長里短的記錄樸素克制,但只要想一想二十世紀中國的天翻地覆,就會對歷史的宿命及輪回默然心驚。世家大族的繁盛與散落,往往是國運與家運的多重交織。楊苡作為局內人,對自己的來處不驕矜也不菲薄,以一種看遍世事的淡然,還原了自己的家族史與生命史的本來面目。

西南聯大時期的日常細節

楊苡的典型意義,還在于讓我們看到了民國一代精英青年的成長。盡管一再強調自己的普通,她的一生又實在不普通。從書中大量老照片可知楊先生優裕的出身。天津的中西女校是一所基督教會女子學校,在這里楊苡度過了十年時光。她與同學們一起唱贊美詩、排歌舞劇,體育課下鄉實踐懇親會,看最時新的電影、最先鋒的話劇。她給當時好萊塢明星瑙瑪·希拉寫信,還拿到了她的親筆簽名照片。在這所學校接受的精英教育不僅給楊苡帶來持續終身的友誼,也造就了她樂觀的性情。她說:“‘文革’后和中西的同學們見面,發現中西同學里,沒有一個輕生的,我想和當年我們接受的教育有關。”然而正如她所說,“就算像世外桃源,我們畢竟還是身處動蕩的年代”,日軍步步緊逼,中國風雨飄搖,“在這樣一個大時代里過一種貴族小姐式的生活,我覺得很‘醉生夢死’”。于是去昆明,成了一代青年的共同向往。

回憶錄中最令人矚目的當屬西南聯大的部分,那不僅是一個人的高光時刻,也是一個民族、一個時代的高光時刻。關于西南聯大的記憶與書寫,親歷者的筆觸最有意味。何兆武的《上學記》、汪曾祺筆下的昆明,都是膾炙人口的作品。如今,楊苡的這部口述史再一次讓我們接觸到那個時代活生生的細膩肌理和溫度。楊先生的目光是平視的,那些大眾視野中的傳奇人物,陳夢家、朱自清、劉文典、聞一多、吳宓、余冠英、陳福田、葉公超等,于她是當時的平常。她的記憶最特別之處在于既不神話,也不煽情,甚至并不傾注于戰爭、民族、學問等宏大敘事,而注重那些鮮活的日常細節。

在她筆下,朱自清和沈從文是她拼屋合租的鄰居。沈從文那時候還是“青椒”吧,溫和細致,超級用功,幾乎每個晚上都在寫作,深夜才舉著燈走進臥室。在昆明跑警報,世人只知道劉文典嘲笑沈從文,殊不知著名的女俠施劍翹說著天津話“我的媽呀”狂奔,被沈從文嘲笑女俠也怕死。她在聯大結交的終身摯友陳蘊珍(蕭珊)、王樹藏、穆旦,都有楊苡才記得的真性情的一面,他們一起經歷的青春歲月才是她一生心心念念的。她碎碎念當年女生們住的宿舍、吃的飯菜、求學細節、戀愛煩惱、友誼得失。當然,書中也貫穿了那個時代深沉的背景音,那些在炮火中輾轉大半個中國去后方求學的青年學子,抗戰勝利后擠在甲板上風餐露宿、順江而下歸家的人們。

楊苡先生閱遍世事,不失天真,天真與經驗在她身上達到了一種平衡。她是始終懷有少女之心的人,哪怕歷經百年,充盈在她心中的記憶也是與自己所愛、所遇相關。與齊邦媛的《巨流河》相比,《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中的家國離亂、金戈鐵馬的錚錚之音很淡,也沒有過多的繾綣與激情,而更像巴赫的平均律,平淡、天真、節制,但又帶著舊世界的莊重與優雅的氣質。楊先生是基督徒,她在口述這本書的時候經常有所克制,很多話都不想寫在書里,反復刪改。在記錄者余斌看來,楊先生因為家庭出身、個性以及教養,偏于保守和謹慎,因為家族顯赫,往來皆鴻儒,生怕有炫耀和自高之嫌。她的性情和教養鍛造出了真而又淡的氣質,這是世家的氣度,也是百歲老人閱遍世事的底氣。披沙瀝金,返璞歸真,無需華章麗句,那些洗卻一切矯揉造作的真實心語,才配得上這百年歲月。

追憶是永恒的動力

口述史是一種很特別的題材,要仰仗當事人的記憶力。這方面,楊先生表現驚人。口述史,也需要廓清當事人口述與歷史真實有出入的地方。從對故事人物、背景乃至整個故事的剪輯爬梳中,可以看出撰寫者余斌的用心。某種程度上,這本書是他們的合著之書。

楊先生對她經歷過的許多大事件無感,但心心念念自己所愛所遇所感的人,尤其是她一生情感充盈,記憶驚人,留下了許多個人經驗的細節,而這些細節也是余斌認為此書最有價值的地方。他認為與宏大敘事相比,個體的瑣碎敘事因其所見者“小”,很難沾“歷史”的邊而被“虛”化了,“歷史的無情”,就是它對個體瑣細敘事的忽略不計。因此楊先生的口述雖不“避實”,但的確常常“就虛”。這種個體的感性記憶和經驗,正是能夠引發普通讀者共鳴的地方,因為普通人都能感受到一位百歲老人的“碎碎念”。看過了一百年的世事離合,楊苡說:“活著,就是勝利。”這句話里,有她天真爽朗的本來性情,也有一個世紀老人閱遍世事的淡然與超脫。

讀完此書,想起楊苡的終身摯友穆旦的一段廣為流傳的詩:“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回顧/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亙古的荒漠/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一個人的雄心、落寞與抱憾擊中了我們。人生的意義在哪里?怎樣的一生才是自己希望的?總有一個節點,人需要對自己的一生有所總結。追憶是永恒的動力,它蘊含著個體巨大的情感和千差萬別的經歷。楊苡沒有像哥哥楊憲益那樣成為著作等身的大翻譯家,沒有像巴金那樣成為文壇領袖、世紀良心,沒有像穆旦那樣成為時代的殉道者,她安靜、隱忍、謙遜。她的后半生就在我無比熟悉的南京大學鼓樓校區靜靜度過。歷史及個人的命運蛛網密布,只有有心追蹤復原,才發現那么多的人和事都是連接的,都是生命之網密密麻麻的節點。每一顆飽含充盈情感的心靈,每一個有故事的靈魂,都讓人類更為貼近而親密。我們藉由楊苡的一生,對上個世紀那些遠去的歷史細節、文人心靈有了別樣的親切感;我也因與楊先生共同生活、行走在這一小片土地上感受到別樣的心靈沖擊。這樣的歷史老人讓你覺得,你與歷史之間有了介質。

蕭珊去世之后,穆旦寫信給他們共同的好友楊苡說:“好友一個個死后,終于使自己變成一個謎。”而楊苡以此書追憶她摯愛的親友,追憶自己的一生,留下百年歷史中一群文化精英的生命側影,真正是以謙遜的姿態講出了不平凡的精彩。這是因楊苡而被照亮的歷史。

□朱麗麗(南京大學新聞傳播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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