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8-13 15:39:06
來源:北京晚報
《現代漢語詞典》對“散步”這個詞的釋義是“隨便走走”。在我看來,這個“隨便走走”或許不像我們想象的那樣隨便。
人有兩足,其義在走。當嬰兒掙脫親人的雙手,邁開第一步的時候,全家人都會為之歡呼,嬰兒自己也會喜笑顏開。這意味著他的身體發育正常,可以在爸爸媽媽的保護下“隨便走走”,他也由此踏上了漫長而未知的人生路。這一“走”,絕非小事——恩格斯指出,直立行走是從猿到人轉變過程中“具有決定意義的一步”。人類進化的大事暫且不去細究,但就正常人而言,只有每天走起來,才會保持身體健康,否則就會血流不暢、脈絡不通、百病叢生。
【資料圖】
雖然這道理人盡皆知,可是知、行實難統一。放眼如今的城市,大街小巷車水馬龍,站在高處往下看,白天的街道就像一眼望不到盡頭的停車場,晚上的街道宛如兩條寬闊的彩色河流,人們出門必開車、必乘車。“走”這件事,要么被人忘記,要么遭人鄙夷,要么求而不得——很多人深受“三高”的困擾,卻歸咎于工作和學習太忙沒時間……其實,魯迅先生早就說過:“時間就像海綿里的水,只要愿擠,總還是有的。”歷史總有驚人的相似,早在明末清初,李漁就抨擊過這種不喜走路,出門必乘車馬的現象:“貴人之出,必乘車馬。逸則逸矣,然于造物賦形之義,略欠周全。有足而不用,與無足等耳,反不若安步當車之人,五官四體皆能適用。”
可以斷定,“散步”一定是人類在實現溫飽之后才衍生出來的產物,深受無憂無慮的飽食者階層的青睞——酒足飯飽,肚子滾圓,飽嗝連連,得通過走一走動一動,來消化胃里的食物。古圣先賢十分重視飯后的運動,唐代醫藥學家孫思邈在《備急千金藥方》中說:“食畢當行步躊躇,計使中數里來,行畢使人以粉摩腹數百遍,食易消,大益人,令人能飲食,無百病,然后有所修為為快也。飽食即臥,乃生百病,不消成積聚。飽食仰臥成氣痞,作風頭。”明人高濂在《遵生八箋》中說:“運體以卻病,體活則病離。”《瑯嬛記》中也有言:“古之老人,飯后必散步,欲搖動其身以消食也。”再看當下,人們把“消化消化食兒”當成飯后散步的代名詞,也時常說著“飯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可見“散步”還是一項有些“勢利眼”的“嫌貧愛富”的活動。試想在與飛禽走獸爭食的蠻荒時代,肚子都很難填飽,即使是到了現在,社會上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那些乞丐與拾荒者,那些為一家老小的生計而起早貪黑奔波勞碌的窮苦人,怎會有心思去散步呢?
散步意味著要走向戶外,即使外部環境再嘈雜,內心也要保持那份散淡與寧靜。這份散淡與寧靜并不是所有人都具備的,它需要散步者擁有良好的文化修養。所以我不僅認為散步是有些“勢利眼”的“嫌貧愛富”的活動,還認為散步是屬于“精神貴族”的活動,好似“精神貴族”的一道“下午茶”。高級的散步是講求儀式感的,蘇軾有詩:“何時杖策相隨去,任性逍遙不學禪。”《南史·袁粲傳》中有言:“家居負郭,每杖策逍遙,當其意得,悠然忘反。”古時候,賢達之士散步講究持手杖款款而行,這種做派在民國年間依然流行,行走者因此顯得風度翩翩,革命先驅孫中山先生就有很多手拄文明杖的照片流傳于世。梁實秋先生曾說:“散步時總得攜帶一根手杖,手里才覺得不閑得慌。”不僅在中國,十七世紀之后,英國紳士階層將穿燕尾裝、戴禮帽、掛懷表、持手杖視為紳士文化的標志,不知現在是否還延續著這些講究?反正在我國,目力所及之地,只見到顫顫巍巍的老年人拄著手杖走路,爬山時持登山杖的人倒是有挺多;不少人時興握一根麻麻賴賴的木棍,作為手杖長度不夠,只能橫拎著,這是用來防身的還是用來刺激身體穴位的?實話說,這些人橫拎木棍的樣子實在不像紳士,倒像時刻準備“該出手時就出手”的斗士……
對散步者寄予太多文化期許,終究是缺乏實際的;給散步戴上“嫌貧愛富”的帽子,也顯得偏頗,有失公允,畢竟散步是一項沒有門檻的大眾休閑活動。李漁在《閑情偶寄》中感慨道:“使乘車策馬之人,能以步趨為樂,或經山水之勝,或逢花柳之妍,或遇戴笠之交,或見負薪之高士,欣然止馭,徒步為歡……至于貧士驕人,不在有足能行,而在緩急出門之可恃。事屬可緩,則以安步當車……有人亦出,無人亦出,結伴可行,無伴亦可行……興言及此,行殊可樂!”散步講究的是不受拘束,優哉游哉。所以,我很喜歡《辭源》對散步的解釋——閑行,不受時間、地點、目的、人員、任務、速度、身姿等條件的約束。一個“閑”字,何其了得!
這里所說的“閑行”,與“逍遙”的含義十分相近。《瑯嬛記》中有言:“欲搖動其身以消食也,故后人以散步為消搖。”吃飽了,無事可做,就一邊慢慢走一邊搖動身子,借以消食。“消搖”中貫穿的,不就是“閑”嗎?“消搖”亦作“逍遙”,《現代漢語詞典》解釋逍遙是“沒有什么約束,自由自在”,白居易在《臥小齋》中吟道:“朝起視事畢,晏坐飽食終。散步長廊下,退臥小齋中。拙政自多暇,幽情誰與同?孰云二千石,心如田野翁。”朝政不忙,飽食晏坐,進退有閑,這樣的身境與心境該是多么悠閑啊。朱熹看書看累了,就想到清新美麗的大自然中去逍遙一番:“川原紅綠一時新,暮雨朝晴更可人。書冊埋頭無了日,不如拋卻去尋春。”
當然,散步者中不盡是樂而無憂的,也不乏苦悶與悵惘的人。誰能忘記戴望舒那首被吟誦了近百年的《雨巷》?“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
縱使想到那里,開始心生向往,我們也很難達到那樣的境界,就不需要什么杖策相隨、見景生情、沉思冥想了。所需就是輕裝便鞋,就是放松的心情,趁著風光正好,趁著酒足飯飽,到戶外散散步、遛遛彎,讓愉悅的心情增添一份愉悅,讓煩惱的心情減少一份煩惱。
林語堂先生說:“我們對于人生可以抱著比較輕快隨便的態度,我們不是這個塵世的永久房客,而是過路的旅客。”
人生不過如此,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