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2-21 07:25:03
來源:新京報
2月12日,業余體校重點班的孩子們正在進行一場接力賽。新京報記者 徐雪飛 攝
2月12日下午,黑龍江省七臺河市體育中心室內冰場,有些微涼。
四個孩子壓低身子,左腳貼著起跑線,右腳微微傾斜——出發指令一響,蹬動冰刀,直到由奔跑變為滑行。另一些孩子在內圈,呼喊著隊友名字。在接棒的一瞬,被隊友推送,完成一圈接力。然后,是下一圈。
速滑服單薄,比賽過后這些8到12歲的孩子,吸溜著鼻子。“不管是第一棒、第二棒、第三棒,還是第四棒,你們全都是主力”,少兒短道速滑業余體校(以下簡稱業余體校)重點班教練李國鋒說。
七臺河,這座人口不足70萬的小城,被稱為“冬奧冠軍之鄉”——先后培養輸送了張杰、楊揚、王濛、孫琳琳、范可新等10名冬奧會和世界冠軍,獲得世界級金牌177枚、國家級金牌535枚,16次打破世界紀錄。
北緯45度,《七臺河市志》記載的歷年極端最低氣溫達零下39.2攝氏度。七臺河教育局體衛藝科科長李俊峰說,找塊冰面打出溜滑,是當地孩子冬季里的日常。
冬日的嚴寒,并非七臺河獨有——在開展短道速滑運動的地利背后,是一場跨越時代和自下而上培養輸送體系間的接力。
冰場邊上的慶余公園
七臺河市學府街上的慶余公園并不大。公園緊挨著體育中心,步行到冰場,只要兩三分鐘。皚皚白雪中,公園里一組三人的雕像格外醒目:穿著冰刀,彎著身子,望向冰場。當地人隋大哥說,公園是為了紀念孟慶余而建的。
如果孟慶余還活著,今年已71歲。
在身邊人拼湊的記憶碎片中,他個兒不高,身子壯實,不太愛說話。在冰面上滑行時,頭發飄逸。四五十歲指導學生時,也常單腳站在冰場,“你看我多輕松,你看我多瀟灑,你看我多穩”。
1969年,知青孟慶余來到七臺河,當起了井下采煤工人。1972年,作為一名滑冰愛好者,孟慶余代表七臺河參加合江地區冰上運動會,奪得3項冠軍。兩年后,他被調到七臺河市體委組建滑冰隊并任教練。
在礦上,孟慶余辦事認真,又有些“一根筋”,人稱“蒙子”。
七臺河市體育局三級調研員王宏斌,曾是七臺河市體委田徑教練,同孟慶余共事多年。有件事他記得清楚,當時條件艱苦,孟慶余跑去找領導,要求提高運動員的補助標準。但在領導批準后,他又主動提出,“不需要那么多,提高一點點就行。”
1978年,孟慶余同韓平云結婚。他對速滑教學的執著,讓韓平云覺得“不可思議”。
老式冰刀鞋子柔軟,腳踝晃蕩,不好蹬冰,孟慶余用膠布把鞋子粘得梆硬;朋友送了面寫有夫妻二人名字的鏡子,他把學生叫到家里,對著鏡子練習動作;他甚至還把留著打家具的昂貴木材紅松,改裝成訓練用的滑板。
彼時,七臺河還沒有室內冰場,上冰時間短。上世紀80年代開始,孟慶余帶學生到哈爾濱冰上基地訓練。
夫妻二人聚少離多。有時他回家連招呼都不打,白天去隊員家里家訪,晚上才回家。
孟慶余甚至提過離婚,讓韓平云不要改嫁,等著他。韓平云聲音沙啞,哽咽著抽出紙巾擦淚,“為了速滑事業,這種事情他都想得出來。”
這份很難被理解的堅持,迎來了回報。
1991年,學生張杰在第15屆世界大學生冬季運動會上獲得短道速滑女子3000米接力冠軍。2002年,王濛參加世界青年錦標賽,獲得女子500米冠軍。同年,楊揚奪得冬奧會女子短道速滑500米比賽金牌,成為中國首位冬奧會冠軍……
每場比賽只有一個冠軍。除了挑選“好苗子”,第一代教練孟慶余也在培養接班人。
1989年,是學生趙小兵執教生涯的第一年,在室外冰場帶體校業余班。
冬天刮“大煙炮”,吹起積雪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人。零下三十多攝氏度的嚴寒,趙小兵臉上凍出水泡。
為了不耽誤孩子們上學,趙小兵凌晨三四點就得起床。冬日漆黑一片,“路上沒有人害怕,有人更害怕。”
趙小兵懷孕生產前5天,還在帶孩子們訓練。直到雙腿浮腫,在自家院子都站不住。那時孟慶余已是體育工作隊隊長,趙小兵找他商量,幫忙帶訓一個月。孟慶余卻幾次提出,讓她把手里的隊員劃給他。
趙小兵舍不得,放下狠話,“你天天跟我要什么隊員,回去當你的隊長。”這次,孟慶余掉下淚來,“小兵,我回辦公室,活著還有什么意思?”
2006年8月1日,孟慶余回七臺河檢車,這是王宏斌最后一次見到他。兩個人站在看臺上,盯著手中的秒表,學生們在底下跑圈。
孟慶余說,“退休后我還得買一個微型面包車”。王宏斌不解,退休了買別的車多好?孟慶余說,他的車要拉學生訓練用品,“面包車裝的東西多”。
第二天,在去哈爾濱冰上訓練基地途中,孟慶余遭遇車禍,享年55歲。
特色小學
張杰和丈夫董延海,都是孟慶余的學生。1989年,兩人遠赴日本。
2011年回國前,張杰總在夢中聽到孟慶余的腳步,還有三聲敲門。這讓張杰覺得,“教練在召喚”。
他們決定回上海幫助學生楊揚籌建冰上基地。
2014年,受七臺河市領導邀請,夫妻二人又從上海回到家鄉七臺河。回過頭來看,這一年,或許是七臺河短道速滑事業生死存亡的關口。
“冠軍搖籃里沒有孩子了”,董延海說。他記得,當時七臺河短道速滑項目只剩下3個教練、17個孩子,參加黑龍江省和全國比賽拿到的冠軍也少了。
而《七臺河市志》記載,2005年僅在哈爾濱訓練的七臺河短道速滑運動員就有70人。
據董延海分析,七臺河體育中心室內冰場在2013年才投入使用,此前一直在室外滑冰。孩子比以前金貴,零下二三十攝氏度的氣溫,連家長都凍跑了。
兩塊室內冰場,一天光電費就數千元,一年下來,水、電、熱加上人員開支,需要500萬元。而17個孩子,一天頂多滑倆小時,其余時間都處于閑置狀態。
面對這種困境,董延海提出建立短道速滑特色學校,將體校的選才工作轉移到各個小學完成。
體育局領導問董延海,這種模式能不能選出15個孩子滑冰?董延海說太少了。領導加到30個孩子,董延海說,“后頭再添個零,300個”。
那段日子,董延海打了1000多塊錢的電話。體育局一查話費單,都是打給各小學體育老師的。
2014年10月,董延海找到了新建小學校長王崗——這是一所從1985年開始就開展短道速滑運動的學校,
早年條件簡陋。受大環境等影響,當時學校短道速滑隊的隊員,也只剩下10人左右,王崗正在為這事犯愁。
在王崗看來,以往將七八歲的學生選拔到體校,集體吃住、集體上學、脫離原有學校的培養模式,家長并不放心。而成立短道速滑特色學校意味著,孩子未必要走專業道路,只是從小培養孩子的興趣愛好,平時在學校正常上課,課余時間訓練也對學習影響不大。
他與董延海一拍即合。2014年,董延海從七臺河選出4名喜歡滑冰的體育老師,先行培訓。此后,體育老師回到各自學校發展“根據地”,在學生中開展選才和訓練。
董延海回憶,利用這種模式,不到半年就選拔出了100多個滑冰的孩子。
這年12月,新建小學入選首批短道速滑特色學校。一到周末和寒暑假,大巴車將隊員免費拉至體育中心室內冰場。
王崗在室內冰場上站過,冰很軟,容易使上勁,做技術動作更容易。孩子們都不愿意下冰,得喊著“到點了”,他們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目前,七臺河市共有短道速滑特色學校11所。業余、高校、半專業和專業四個層次,18支短道速滑隊的500余名在訓運動員,筑成了當地的人才金字塔。
張杰也實現了她做教練的夢想。2019年1月,七臺河職業學院成立冰上運動學院,組建了短道速滑訓練中心,張杰為名譽院長和總教練。
追夢的地方
2月12日下午,業余體校重點班學生在室內冰場更換速滑衣,地上有一片撕開的暖寶寶。一陣咳嗽響起,有人嘀咕,“最近老多感冒的,凍出來的”。
學生家長尹洪光拎了兩大桶自制的水果茶,熬出了蘋果、橙子、金橘和百香果的酸甜,還冒著熱氣。訓練間隙,喘著粗氣的孩子們一擁而上。
8歲的雙鴨山男生李楠,是其中一個孩子,也是下午接力賽的獲勝者之一。他喜歡滑冰,超過寢室里亮閃閃的四輪驅動遙控車。
他的母親潘曉艷,一年花6000多塊錢在七臺河租房,白天做些手工活,晚上給孩子送些吃的,輔導作業。她記得兒子最開始學輪滑,半蹲著一條腿側蹬,單只腿要做100個,流著汗掉著淚也堅持做完。年前得了感冒,也不愿在家休養,執意上冰。
“雖然苦,但是我不怕,我要堅持”,李楠的目標是“站在世界最高領獎臺上,得9塊奧運金牌”。一旁有個10歲的孩子分析,冬奧會四年一屆,李楠要參加36年的冬奧會,而且每年都要拿上金牌,才能實現這個夢。
教練姚中華能感受到孩子們的心氣兒。
每隔半個多月,所有重點班的孩子,會按速滑成績站成一排。從后往前,選擇要挑戰的對手,對方必須接受挑戰。如果挑戰成功,他在隊伍中的位置就會向前移。教練和孩子們管它叫“能力排”。這激起了孩子的好勝心。
七臺河,不僅是孩子們追夢的地方。
姚中華曾在黑龍江另一地級市體校當教練。2014年前后,他第一次帶隊參加省運會,包攬下第二、第三等多個名次。姚中華拿了成績,有底氣向領導開口要訓練用的健身單車,給家庭困難的運動員申請冰刀。但申請遞交了兩年,遲遲沒有下文。
七臺河向姚中華拋出橄欖枝,而且說,“不會埋沒你這個人才,你想怎么干就怎么干”。剛到七臺河,體校就給五六十個孩子新發了冰刀。
另一個七臺河重視短道速滑的細節是,在室內冰場,姚中華一年能見著市領導四五次,臉熟得很。
前兩年,姚中華帶著七臺河的隊伍,參加黑龍江省錦標賽。總共310多名選手,光七臺河就占了三分之一,別的隊伍羨慕。
他心里有譜,從短道速滑特色學校,到業余體校,再到2021年4月創建的黑龍江省青年隊“省隊市辦”基地,七臺河形成了完整的培養輸送體系。“基數越大,我們成才率就越高”,姚中華說。
“讓孩子們都穿上冰刀”
2月13日,七臺河萬寶荷花池,這是當地規模最大的野冰場之一。天氣預報顯示,當天最低氣溫零下29攝氏度。室外站久了,手指僵硬,腳也跟著發麻。
“別晃,再蹲一會兒”,一位老人家計著數。他7歲的孫女正穿著冰刀,兩手背在身后,身體與冰面平行。
冰場外圈跑道,有個10來歲的孩子滑了一圈又一圈,睫毛、帽檐和口罩都結了霜。
王大姐站在冰場外,戴著厚實的帽子,雙手插在兜里,不時跺幾下腳。“兒子,咱回家好不好?”9歲的兒子沒有答話,衣服膝蓋和胳膊肘上都是灰色的泥,往冰場深處滑去。
“就愛玩雪,愛玩冰,孩子的天性”,王大姐有些無奈。
上世紀70年代,現年65歲的遲公德還只是十四五歲的孩子。鞋底綁著兩根鐵絲,在冰面上滑著玩。
2013年,遲公德去短道速滑冠軍館的前身——七臺河觀光塔參觀。“這玩意兒受感染”,他心里琢磨著,小孩都能拿冠軍,玩出名堂來,“咱不滑冰是不是太可惜了?”
2014年遲公德退休后,買了副六七十塊錢的二手冰刀,上荷花池找了塊光滑的冰面,轉著圈玩。當時冰場上只有三四個人。
家人并不同意,老人歲數大了,萬一摔出什么毛病咋整?但遲公德玩上了癮,每逢周日體育中心室內冰場閉館,受過專業訓練的孩子來滑野冰,遲公德就跟在后頭偷偷學。
說是野冰場,也需要人打理。
遲公德牽頭,鏟掉冰場上鼓起的包,將水和雪混合,攪拌成泥填補窟窿。再鑿開冰面,舀水澆上一層。現在,他們購置了簡易的澆冰車,各家湊了些沙發墊,搭了一個更換冰刀的小棚。
他算了筆賬,一個冰期下來,維護成本要1400多塊錢。這些大爺們,年齡最大的72歲,最小的50來歲,一人湊20塊錢,仍入不敷出。但他們堅持冰場免費對外開放。
也有滑冰者捐上20塊錢,而且在名冊上留下姓名和手機號。截至2月8日,已有82位滑冰者留下姓名。遲公德估摸,現在一天來滑冰的有70多人,最少也有30來人。
除了老人和小朋友,2月13日上午,野冰場還迎來了雙鶴中學40多個備戰體育中考的初三學生。
“身體重心下沉,重心越低,越不容易摔”,除了體育老師,副校長楊迪也上陣指導。今年學校操場施工,沒有澆冰場,“今天統一帶學生上冰,以后學生自己來就行”。
據七臺河教育局體衛藝科科長李俊峰介紹,2014年開始,當地將滑冰納入體育中考。學生從足球、籃球、排球、滑冰中選擇一項,其中97%的學生都選擇滑冰。100米滑進1分20秒的考核標準,及格率在90%以上。
在李俊峰看來,這項政策發揮了指揮棒的導向作用。滑冰在體育中考里有40分,家長可能在孩子小時候就帶他們體驗,“我們主要是想讓所有孩子都穿上冰刀”。
遲公德有時想,在這兒滑冰的小孩,再過個五六年,是不是也該參加冬奧會了?
每到2月底,冰場就開化。棚子一撤,就沒人來了。這些腳癢的大爺們,就開始玩輪滑,等待下一個冬天。
“冠軍橋”
2月13日傍晚,七臺河市體育局副局長王猛,來回在辦公室和大廳踱步。他坦言,昨夜沒有休息好,此刻心情忐忑。
這天晚上七點多鐘,他的師妹范可新將參加冬奧會短道速滑女子3000米接力賽。
48歲的王猛,練短道速滑出身。同范可新一樣,都是七臺河第一代教練員孟慶余的學生。
今年6月,王猛調任至體育局。在任職發言時,他說:“我當不了運動員,也當不了教練員了,但我一定當好你們的服務員。讓教練安心地研究怎么去教好孩子,讓孩子更好地訓練。”
體育局離室內冰場,只隔了一道防火門。王猛常上冰場看孩子們訓練。
今后,王猛計劃在七臺河打造全國短道速滑集訓、轉訓基地和運動員、教練員的交流平臺,實現聚集效應,完成技術上的輸入和人才上的輸出。“我們有這么多冠軍,還有可借鑒的經驗,不應該在七臺河獨有,應該在全國分享”,王猛說。
荷花池野冰場的大爺遲公德,也在琢磨下一步的計劃。室外風大,有時甚至滑不動,明年他打算圍上防風的擋布。他還想擴大冰場,“省得人擠”。
2月15日,元宵節,七臺河飄著小雪。
依照慣例,七臺河市政府舉辦了元宵焰火晚會,地點是在通車不久的冠軍橋。
新京報記者?杜寒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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