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10 05:52:40
來源:北京青年報
◎潔塵(作家)
寫下《草木初凋》的小說家、劇作家、俳人久保田萬太郎甚至寫了一首俳句歌詠這種清淡。“湯豆腐やいのちのはてのうすあかり。”大意為:“湯豆腐,生命盡頭的眬眬微光。”
我第一次去京都是在2008年的夏天。一撥人到日本參加一個活動,同時也旅行,在本州各地兜了一大圈。到了京都,組織方安排我們去吃著名的“湯豆腐”。
(資料圖片)
在五顏六色的各種小菜之后,小爐小鍋端上桌來,一人一份。揭開鍋蓋,幾塊白白的豆腐在咕嘟咕嘟翻滾的清水里,穩穩當當呼吸著,像疾走之后的調息。至于味道,我忘了,因為有其他場面占據了我的記憶。當時我們一行從成都出發的團友,到了京都已是七八天之后的行程后半段。一路的清淡日食讓有些成都人不堪忍受了,京都的這鍋湯豆腐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坐我旁邊的那位男士,和我同時把自己面前的小鍋揭開探看,然后他猛地往榻榻米上仰翻過去,嚎了起來:“哎呀,咋個又是這種東西啊!這是要弄死人啊!”
平時我總是為成都驕傲。但好多次出門在外,我還是很為成都人頑固的味蕾習性感到慚愧。很多成都人在外的飲食都是這樣,出門就開始忍受,最后落荒而逃,逃回成都后趕緊吃一頓麻辣火鍋還魂。幸好我不是這樣的成都人。
2008年那次的京都湯豆腐,因為就餐場面很喜劇,所以我連是哪家餐館都沒有記住。只記得是一家考究的餐館,窗外有著美麗精致的庭園。后來我憑著依稀的記憶去網上搜看京都的豆腐名店,似乎嵐山的“OKINA”和“嵯峨豆腐?稻(本店)”的可能性比較大。
之后幾年,我又去過幾次京都,沒有吃湯豆腐。2016年初冬,我再一次吃到湯豆腐。那次是和熊燕、艷寧還有幾位同行女友到京都,艷寧負責行程安排,熊燕負責餐飲安排。在龍安寺被紅葉之絢美弄得近乎啜泣之后,進入龍安寺的湯豆腐店。一客1500日元(約合人民幣90元),一人一鍋湯豆腐,里面加了白菜、香菇、蒟蒻。還可以點特色的般若湯(僧人隱語,指的就是酒)。我們沒點。
京都水質好,大豆好,一般來說這樣的地方豆腐就非常好,所以自古以來豆腐料理就是京都的代表性菜肴。突出食材本身滋味的這個理念,是日式料理的基本原則,在豆腐料理中更是貫徹了個徹底。所謂湯豆腐,只用清水加昆布吊湯,不加任何佐料,然后放入豆腐,文火慢煮,邊煮邊吃。可以就這樣直接吃豆腐,也可以在蘸碟里裹一裹再吃。蘸碟一般是日式甜醬油,加入蔥花、蘿卜泥、柚子泥。那次的龍安寺湯豆腐,記憶深刻。我盯著豆腐看,然后慢慢地仔細地吃。雪白的豆腐凝脂如玉,口感非常純正,無法描述,就是豆腐本尊。
那次的龍安寺湯豆腐對于我來說,成為了一種具有形式感的就餐體驗。餐前,得穿過龍安寺庭院的密林,初冬時節,紅葉繽紛。我想起了我熟讀的《源氏物語》的第七回“紅葉賀”的“青海波之舞”的那段文字:
“高高的紅葉林蔭下,四十名樂人繞成圓陣。嘹亮的笛聲響徹云霄,美不可言。和著松風之聲,宛如深山中狂飆的咆哮。紅葉繽紛,隨風飛舞。《青海波》舞人源氏中將的輝煌姿態出現于其間,美麗之極,令人驚恐!插在源氏中將冠上的紅葉,盡行散落了,仿佛是比不過源氏中將的美貌而退避三舍的。左大將便在御前庭中采些菊花,替他插在冠上。其時日色漸暮,天公仿佛體會人意,灑下一陣極細的微雨來。源氏中將的秀麗的姿態中,添了經霜增艷的各色菊花的美飾,今天大顯身手,于舞罷退出時重又折回,另演新姿,使觀者感動得不寒而栗,幾疑此非人世間現象。”(豐子愷譯本)
在龍安寺的林子里,在輝煌且柔和的冬日陽光中,大片的紅葉和黃葉,還有些許的綠葉,各自發出玉潤的光芒,交織纏繞,靜默迫人。偶爾有風,紅葉隨之飄飛,翩然落下。我抬頭仰望良久。絢麗如彼,璀璨如此,令人暈眩欲泣。
走過這樣的一個“參道”,唯有清白原味的豆腐,才能把輝煌的視覺記憶通過簡素的味覺體驗做一個平衡吧。
2016年之后,我又去過幾次京都。湯豆腐又吃過幾次,其中包括東山南禪寺旁邊著名的“順正豆腐”。后面的滋味就正常多了,邊吃邊和同伴們探討京都豆腐和成都豆花各自的特點。有過之前參見“本尊”的經歷,于是,京都豆腐也撤退下來,回到它應有的家常位置去了。
關鍵詞: 一根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