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12-08 05:08:51
來源:新京報
鞏傳美與婆婆一起喂女兒紫郡吃藥。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紫郡患有嬰兒痙攣癥,不會站,也不能說話。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鞏傳美展示家里剩余的氯巴占。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攝
11月底,一封名為《如何讓我們的孩子活下去?》的聯名信在網絡流傳,信上的1042個簽名來自全國各地的1042位難治性癲癇患兒的家長。
他們寫信的目的只有一個:求一種名為“氯巴占”的藥。
資料顯示,難治性癲癇被定義為頻繁的癲癇發作,患者需長期服用藥物控制病情。癲癇的反復發作,會對患者的認知、智力乃至行動能力產生影響,嚴重時,更會造成生命危險。
氯巴占是部分難治性癲癇患者家庭的常用藥物。作為一款廣譜抗癲癇發作藥物,氯巴占最早于1967年在菲律賓上市,截至目前,已在英國、法國、德國等一百多個國家上市。而根據《精神藥品品種目錄(2013年版)》,氯巴占在我國屬于第二類精神藥品,尚未獲批上市銷售。《中華人民共和國禁毒法》規定,國家對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實行管制,對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的實驗研究、生產、經營、使用、儲存、運輸實行許可和查驗制度。
對于國內需要氯巴占的患者家庭來說,海淘與境外代購是僅有的購藥道路。然而,相關部門近來對氯巴占管控趨嚴,有代購因涉嫌走私、販賣毒品被抓,更多的代購噤若寒蟬。各地海關對入境氯巴占也頻頻進行查扣。許多患者家庭已經開始出現斷藥危機。
12月7日,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行政受理服務大廳核查中心工作人員回復新京報記者,因醫療目的急需氯巴占的醫院,可向國家藥監局申請“供臨床使用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的進口審批”,以建立正規購藥通道。患者個人則無法作此申請。
保命藥
12月4日,早上七點,鞏傳美把膠囊里的藥粉倒出,眼疾手快地灌到孩子嘴里,就水送服。孩子掙扎,東倒西歪,咿呀不停。鞏傳美用圍兜替孩子擦去口水,又拿出手機放《兩只老虎》。孩子兩手抓著手機,眼睛慢慢眨著,安靜下來。
在之后的八點、九點,鞏傳美還要喂孩子吃兩次藥。
鞏傳美的女兒紫郡5歲,1.1米高,體重三十來斤。她的眼睛很大,口鼻小巧,抱出去,會被人夸漂亮。但仔細看她的面部,她的眼神渙散,眼球異樣地上翻著。她不會站,不能說話,也聽不懂別人說話,只有“10個月大孩子的智力和認知水平”。
根據鞏傳美提供的北京京都兒童醫院的入院記錄,2016年底,同時接種百白破、乙肝、脊髓灰質炎疫苗后,半歲的紫郡出現驚厥,眼球翻滾,四肢抽動,神志不清,久喚不醒。她將孩子送到老家濟南的社區醫院,診斷為缺鈣。開了鈣片吃,卻總不見好,發作起來變本加厲,短則幾秒,長則數分鐘甚至數小時,孩子的手腳沒有知覺,身體不間斷地抽搐。
兩個月后,孩子在濟南兒童醫院做腦電圖,確診為嬰兒痙攣癥,屬于難治性癲癇。
這是一種鞏傳美此前聞所未聞的疾病。她被迫去讀那些天書一樣的腦電圖,費力地理解:正常人的腦電波是有節律的、有條不紊的,而紫郡的腦電圖中,電波起伏凌亂、疏疏散散——那是大腦在異常放電。
自確診起,鞏傳美與紫郡就開始了漫長的試藥過程。頭兩年的藥效都不理想,有的無效,有的有效但副作用大。2019年,在北京專家的建議下,他們試出了最合適的藥物搭配:妥泰、開普蘭、德巴金和氯巴占。服下這些藥后,最直觀的感受是,孩子的癲癇不再發作了,精神狀態也好了起來,懂得指向自己最喜歡的小鴨子玩具,接過玩具后會笑。
中國抗癲癇協會常務理事、藥物治療專委會主任委員王學峰從事癲癇治療三十余年,他記得從本世紀初,國內就開始將氯巴占應用于兒童癲癇治療。“氯巴占在兒科癲癇治療中非常受歡迎,因為在所有的相似藥物中,它的副作用算小的。”王學峰解釋,當人類腦部的興奮性神經遞質增加,或是抑制性神經遞質減少,癲癇就會發作。而氯巴占屬于苯二氮卓類藥物,服用后可以增加腦部抑制性神經遞質,使其與興奮性神經遞質產生平衡,避免癲癇發作。
“癲癇的持續發作,不僅對患者腦部有永久性的損害,更有導致患者窒息死亡的風險。”王學峰說。
鞏傳美的理解更通俗些。她比喻癲癇發作就像有一種異常的電流通過電線,難免會燒線,“不知道什么時候,這個線就燒斷了。”
為了避免“線”被燒斷,每天早上七點,鞏傳美喂孩子吃妥泰,八點喝開普蘭、德巴金,九點再吃氯巴占。前三種藥憑醫院處方即可購買,而氯巴占尚未在國內上市,通常是在病友群里找國外的代購,最常買的是德國版的氯巴占,“400多塊一盒,一盒50片,每片20毫克。”這種藥物組合在近三年來沒有被打斷過。
直到今年10月中旬,鞏傳美聽病友群里的家長說,海外代購紛紛斷貨。她去詢問了幾位相熟的代購,有的不回話,有的直言“不做了”,還有的顯示已將她拉黑。
12月4日的早上九點,喂孩子服下藥后,家里還剩兩板氯巴占,共二十片,夠孩子吃四十天。鞏傳美開始感到恐慌。
購藥路中斷
察覺到異常的不止鞏傳美一人。總人數上萬的各個病友群里,每天都有家長焦急地提問,“快斷藥了,誰家還有多的氯巴占?”這類提問逐漸累積到了“難以估計”的數量。
有家長去網上搜索,確認一位知名代購在9月因涉嫌走私、運輸、販賣毒品被抓。同案中,另有三名為此代購代收藥品的患兒母親涉嫌相同罪名,檢方因犯罪情節輕微不予起訴。
“就像一個連鎖反應,其他的代購,很多都嚇得不敢代了。”
有病友拉起一個“直郵群”,鼓勵有條件的家長,將相關醫學證明拍照上傳到指定藥房的官方網站,再委托德國當地華人找快遞員購取氯巴占,寄回中國。
9月初,重慶一個患兒家長張碧瓊購買的四盒直郵氯巴占被簽收后,又在次日被重慶海關收回。
四盒氯巴占的價格加上運費,共花費了張碧瓊近兩千元。對她來說這都是次要的,孩子有藥吃、控制住癲癇發作,才是她眼下最緊急的愿望。用氯巴占前,孩子已有九年的試藥經歷,效果都不理想:癲癇發作起來不分晝夜,跌得鼻青臉腫,“臉上縫過針的地方又縫一針。”半年前,在主治醫師的推薦下,張碧瓊向一位病友家長購買了一盒氯巴占試吃,孩子的病情頭一次得到穩定控制,癲癇頻次下降,“連腦電圖顯示的異樣放電都減少了”。
張碧瓊說,藥被海關沒收后,她出示了孩子的病歷、基因檢測報告,“他們還是說不行,不能給我藥,藥不合規,要銷毀。”現在,她家里僅剩20天用量的氯巴占。
檢索公開信息可知,自今年7月起,廬州、濟南、呼和浩特、武漢等多地海關,多次查獲扣留氯巴占,單次以數百片計。在這些海關通告中,氯巴占是國家管制的第二類精神藥品,過量服用會出現興奮狀態,并產生依賴性和成癮性,海關依法扣留后,“按規定作下一步處理”。
10月28日,山東濟南患兒家長胡顯春收到短消息通知,濟南海關扣留了她購買的兩盒直郵氯巴占。她隨即在網上提交了住院病歷、診斷證明等文件。次日,
海關發來短信要求其退運。11月2日,藥品被退回。目前胡顯春的家里還剩一盒氯巴占。
11月下旬,武漢患兒家長劉萍家還剩三個月的氯巴占用量,在代購失聯、病友群里人人問藥的情況下,她慌了,打電話給群主閔文。兩人一經商議,由閔文執筆,寫了《如何讓我們的孩子活下去?》一文,于11月27日開始收集病友家長的簽名。當夜共收集到簽名1042份。
閔文說,11月28日,他將聯名信陸續發上各社交平臺,話題發酵了,一度被推上熱搜。
法律難題
根據國家食品藥品監督管理局、中華人民共和國海關總署審議通過的《藥品進口管理辦法》,進出境人員隨身攜帶的個人自用的少量藥品,應當以自用、合理數量為限,并接受海關監管。海關總署2020年曾在網上發布說明,“如因個人治療疾病需要,攜帶精神藥品需憑醫療機構出具的處方及個人身份證明,海關在‘自用、合理’范圍內驗放”。
但在家長們眼里,各地海關的執法并不統一。越來越多的家長開始往病友群發送自購的氯巴占被海關“查驗后扣留”的截圖。同時也有幾位家長在群里分享,將患兒的病歷、處方等與氯巴占包裹一起發出后,他們順利獲得海關放行,拿到了藥品。
除了被海關查扣,患兒家長們說,他們更擔心的是自己的購藥行為觸犯法律。
11月24日,收到三盒氯巴占的直郵包裹后,福建廈門的顧艷紅被帶去派出所做筆錄。第二天,被允許離開前,她收到了地方公安局開具的“取保候審決定書”,稱正在偵查其“走私毒品”案。她說,她屢次向警方說明了氯巴占的醫療目的之后,藥品仍然沒有被歸還。目前她家里剩余一板氯巴占。
《中華人民共和國禁毒法》中說明,“毒品”包括國家規定管制的能夠使人形成癮癖的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而據《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關于公安機關管轄的刑事案件立案追訴標準的規定(三)》,走私、販賣、運輸毒品主觀故意中的“明知”,是指行為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所實施的是走私、販賣、運輸毒品行為。
另據《全國法院毒品犯罪審判工作座談會紀要》,“行為人向走私、販賣毒品的犯罪分子或者吸食、注射毒品的人員販賣國家規定管制的能夠使人形成癮癖的麻醉藥品或者精神藥品的,以販賣毒品罪定罪處罰。行為人出于醫療目的,違反有關藥品管理的國家規定,非法販賣上述麻醉藥品或者精神藥品,擾亂市場秩序,情節嚴重的,以非法經營罪定罪處罰”。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原中國法學會刑法學研究會副會長阮齊林曾就相關案件向媒體解釋,氯巴占的定性,取決于其用途,若被應用于治療疾病,則是藥品而非毒品。
“我們希望得到政府部門的重視,給我們一個合法的渠道,讓我們這些真正需要氯巴占的孩子們,正大光明地吃上藥。我們愿意合法買藥、接受監管。每一個患兒家長,都不愿意冒著‘違法犯罪’的風險去獲取這些救命藥。”閔文在聯名信中寫道。
備受爭議的藥
11月3日,病友群里流傳出一個視頻:一個半大男孩,歪頭躺在床上,下嘴唇抖動,兩張嘴皮都悶成了紫色。接著,連著眉毛、斜了的眼睛一塊兒,上嘴唇也開始抖,兩腿則繃得緊緊的。口水淌了下來,他慢慢眨眼,喉嚨里躥出“呼咧”聲。
這是一個斷氯巴占三天的孩子,家長將發病視頻發到群里求助。幾個有富余藥物的家長,你一片、我一片地攢著藥片,預備寄送給前述家長。
男孩發病的視頻,遼寧大連的王云看了幾遍,每次“一看到就想哭”,他患病的兒子豆豆與視頻中的男孩年紀相仿。五年前,豆豆遵循醫囑開始服用氯巴占,癲癇癥狀得到控制。
今年秋天,體會到普遍斷藥的恐慌情緒后,王云詢問主治醫生,是否可以用其他藥物替代氯巴占?答案是否定的。“說氯巴占的替代品只有氯硝西泮和大麻二酚,而氯硝西泮的毒副作用大,長期服用屬于飲鴆止渴,大麻二酚則比氯巴占還難購買。”
王學峰解釋,氯巴占并不是治療癲癇的首選藥物,通常只有在首選藥、一線藥的耐藥性達到頂峰時,患者才不得不轉用氯巴占。這意味著,用過氯巴占后,就無法再轉用其他的藥物。發病、硬扛成了孩子們真正斷藥之后必然面臨的結局。
在網絡上,關于氯巴占是否適用于孩子的爭議持續不斷。
一些網友參考國家禁毒委員會印發的《100種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管制品種依賴性折算表》,“1克氯巴占相當于0.1毫克的海洛因”。“這不就是給孩子喂食毒品嗎?”有網友問。
患兒家長們則反駁:“媽媽想讓孩子活下去有錯嗎?”
對此,王學峰解釋,氯巴占與海洛因不僅在成分上遠不相同,且依據他三十載的從醫經驗,氯巴占的成癮性并不強,更不會對服用者的精神狀態產生負面影響。“氯巴占可以抑制異常的精神活動,如果這個人的精神狀態本來就是正常的,那么服用氯巴占幾乎不會有什么影響。”
根據相關資料,氯巴占片最早于上世紀六十年代在菲律賓上市,至今已在超過100個國家和地區合法銷售。在國內,與氯巴占同級,同樣是二類精神管控藥物的氯硝西泮、苯巴比妥等藥品,都已合法上市多年。
對部分被難治性癲癇困擾的家庭來說,買藥之難,曾遠不止于氯巴占。
為治療癲癇,9歲女孩嘟嘟從2017年開始服用拉科酰胺片。此藥于2008年10月在美國獲批上市,而直到2018年底才被國內批準進口。代購也曾是嘟嘟一家唯一的選擇。
2013年曾有媒體發文記錄港深口岸的“帶藥族”,描述某深圳居民赴港為女兒購買抗癲癇特效藥“喜保寧”,因一次性購買數量太大被海關查扣。“喜保寧”學名氨己烯酸,曾經只在港澳臺地區及境外有合法的銷售、購買渠道。今年6月底,我國首仿氨己烯酸散獲批上市。
武漢的小文在2011年夏天突患嬰兒痙攣癥。小文的母親劉萍被武漢兒童醫院告知,需找一種名為ACTH的藥品來為小文治療,而此藥產量奇小,只有部分醫院備有。“其實ACTH早就廣泛用于嬰兒痙攣癥了。但是在2016年前,它的定價過于便宜,醫院的零售價是七塊九一支,導致沒有多少企業愿意生產。后來國家調了價,變成三百多一支,供應量就上來了,現在已經不缺了。”劉萍說。
何處求藥?
12月7日,記者電詢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行政受理服務大廳核查中心,工作人員表示,如醫院急需國內尚未上市的藥品用以醫療目的,可以向國家藥監局核查中心申請“供臨床使用麻醉藥品和精神藥品的進口審批”,核查中心會幫忙建立一個“正規購藥的通道”,“一般會在收到相關材料的五個工作日內受理審批”。患者個人則無法作此申請。他還提到,11月6日,有一家河南地區醫院向其咨詢進口氯巴占事宜。在他的印象里,這是唯一一家做過此類咨詢的醫院。
閔文說,在建立合法購藥通道以應急之外,家長們也希望氯巴占未來能在國內上市銷售。
多位業內人士表示,氯巴占長期未在國內獲批上市,或與其受眾群體小、生產銷售收益不高,從而少有企業愿意申報有關。
王學峰提供了一組數據:中國有約1000萬癲癇病人,其中嬰幼兒及青少年的癲癇綜合征約有百分之七,而氯巴占在其中的應用比例并不高,“基本使用量不會超過兒童癲癇病的百分之十”。
查詢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藥品審評中心可知,湖北宜昌一家藥企,于2021年9月20日完成一項氯巴占片的預試驗,下一項“生物等效性研究”試驗已在9月16日備案,但尚未招募受試者。
某位不愿具名的醫藥投資者解釋,“生物等效性研究”的臨床試驗時間較短,通常在半年至一年間就可完成,如結果證明“在中國人群生物等效”,即可申報上市許可。
“氯巴占屬于麻精類的管制藥品,準入標準本就比一般的藥品要高許多。它在生產、運輸、銷售等各個環節,都有超出一般藥品的管制。但這類管制也是合情合理的,麻精類藥物如果引用不當,會引起非常壞的后果與社會影響。”該投資者分析,“對于企業來說,高的準入標準所需花費的精力和成本也就多了。如果市場規模不是很大的話,引進的動力就會很小。”
在等待購藥渠道的同時,家長們暫時能做的只有互救與自救。
江蘇的薛未在今年春節前為患病的孩子囤了兩年用量的氯巴占。群里遇人斷藥,她就“勻”一些過去,她說自己前后“勻”給了五個家庭。
北京的馬昕還有五盒氯巴占。11月底,一位病兒母親加她的微信,向她求藥。她發現這位母親“把群里能加的人都加了”。最終馬昕“勻”給了她一板藥。
給聯名信簽字時,鞏傳美心急,用手指抹了口紅按下手印。目前丈夫在外工作,她辭職在家,與公婆共同照看女兒。有時她睡不著覺,恍惚地想,生活怎么成了這樣?可是想起女兒發病前的樣子:那時她半歲不到,已經和現在一樣會咿咿呀呀,“好像很有音樂天賦”。她就又覺得,為女兒付出一切,都值。
(文中顧艷紅、胡顯春、劉萍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馮雨昕
關鍵詞: 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