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網絡勸生者”和“網絡勸死者”的戰役

2021-11-29 11:12:45

來源:中國新聞網

從早到晚,徐世海時刻都要關注自己所在的群。

父母和子女之間的距離,不僅是成人和孩子之間的距離。

徐世海一直想知道孩子的死因。2020年5月12日,他17歲的兒子浩宇跳樓自殺。在父親徐世海眼里,浩宇陽光開朗,出事前沒有任何征兆。為了調查清楚孩子的死因,徐世海接過孩子的QQ號,混進了成員平均年齡十四五歲的QQ群。一個父親在經歷了最慘痛的人生打擊后,進入了那些被引入歧途的少年中間,并盡力搭救。

駭人聽聞的黑動漫

徐世海個子不高,說話常常帶笑,說話做事都帶著北方人的豪氣。一起吃飯的時候,他讓記者等一等,然后小跑回家拿了一瓶白酒。

我們的談話很少會涉及已經去世一年多的浩宇。記者只能從零星的碎片中拼湊出一個少年的輪廓:17歲的少年,個子比爸爸高一頭,喜歡畫畫、打游戲,出事前曾休學在家上網課。

徐世海拿出手機,給記者一張張翻看浩宇的照片。從蹣跚學步的兒童,到后來父親需要仰著頭跟他說話的少年。時間最近的照片,是徐世海帶著他爬山時的留影。照片里的少年模樣俊秀,面無表情地盯著鏡頭——徐世海說,當時他帶著浩宇和幾個朋友爬山,浩宇年輕爬得快,把他們幾個都甩在后面。自己費了好大勁才追上浩宇,給他拍下了一組照片。

浩宇出事后,很多人都在猜測他的家庭。實際上,這真的是個普通到再普通不過的家庭,不過看上去徐世海對孩子更為寬松一點:孩子提出不上學時,他并沒有指責,而是跟孩子一起去學校收拾了東西。徐世海沒讀過大學,從少年時期就在建筑工地上打工,靠著肯吃苦、肯學習,在鄭州買了房、安了家,有了自己的事業,帶著建筑隊做家裝生意。他覺得人生不只讀書一條出路,也嘗試著跟孩子做朋友,去了解什么是國風、動漫——至少在他看來,自己跟兒子之間沒有太大的鴻溝。

為了找出兒子的死因,徐世海登上了孩子的QQ號——相比于微信,這群“00后”似乎更喜歡在QQ里袒露自己。浩宇的死明顯是預謀已久,他在走之前刪掉了自己所有的QQ群,清空了一切聊天記錄。

徐世海找技術人員恢復了一部分孩子加入的群和聊天記錄,在這些蛛絲馬跡中,他發現了兒子陽光背后不為人知的角落:“走之前,他瀏覽的都是一些日本的黑動漫,他還加入各種游戲為主題的群,里面特別陰暗,就跟聊天一樣地談著自殺。”

2020年5月14日凌晨1點多,也就是大兒子出事兩天后,徐世海發朋友圈提醒:檢查下孩子的手機,有一些(類)日本動漫,內容駭人聽聞。他之所以公開發聲,是想自家的悲劇能給他人帶來警示。

勸死者和勸生者

“你怎么還不去死,你死了嗎?”

“你是不是不敢去死?”

“膽小鬼!”

“往下一跳就得了!兄弟們敬你漢子!”

……

這些,都只是群里的只言片語。最令徐世海毛骨悚然的是兒子生前加入的各種群。在群聊中,“死”“不想活了”“喪”是經常出現的字眼。甚至一旦有人說出這些字眼,下面就會有一群人跟著起哄,勸著“快去死”。

“十幾歲的小孩,根本經不起這么激。有時候本來不想死,但是下面一起哄,他就不得不去死,就是怕沒面子。”徐世海不敢想浩宇從樓上跳下去的那一刻經歷了什么。徐世海發現,這些以游戲、動漫為主題的群,群友大多是十六七歲的青少年。他們在大群里聊天,聊得投機的會拉小群,一般只有十幾人。因為兒子,徐世海一頭撞進了不熟悉的世界。這是屬于孩子的世界,這里聊動漫,聊二次元,談論著游戲和“黑話”,聊他沒有聽過、也分辨不出來的明星和歌手。

為了不被群友發現,他就發紅包,十幾元的紅包,群里的孩子們搶得很高興,會覺得“這個人大方”“豪爽”,也就沒有人懷疑他的身份。在群里“潛伏”越久,他越覺得后怕。一些人會公開傳遞這樣的思想——別指望父母、老師能幫你做什么,想改寫人生,只有生命重來。這些話使得本就低落的年輕人更加絕望。

徐世海說,他用兒子的身份潛伏在這些群里,一旦看到誰情緒不對,就私聊相勸,努力拉到陽光下。

“有些時候孩子只是一時想不開。你跟他說幾句話打個岔,甚至他面前走過一只小狗一只小貓,都有可能讓他從死胡同里走出來。”為了回復信息,徐世海失去了“關機的自由”。他的日常生活中,說不準何時,年輕人就會發來消息。他從不關機,始終開著響鈴提醒。

一場不能后退的戰役

“網絡勸生”,這是一場異常艱苦的“戰役”,因為面對的是對方可能積累到滿負荷的壓力。這同樣是一場不能后退的戰役,因為背后可能就是年輕人鮮活的生命。

有時候正開著車,信息來了,徐世海會靠邊停車,熄火專心陪聊。有時候半夜來信息了,他在黑暗中捧著手機對話,一直到天亮了,對方說“我沒事了”。這個過程反反復復,更多的時候,是剛剛放下手機,對方又發來消息:“我還是覺得什么都沒意思,不想活了。”

在接受采訪時,徐世海一根接一根地吸煙。掉落的煙頭皺起來,熄滅。有時候上一根還沒有熄滅,他拿出新的一根接上。很多在工地上工作的人抽煙很兇,但徐世海之前一包煙能放在身上一周。潛伏在QQ群聊天后,他現在一天要抽兩包煙。

救過了多少孩子?徐世海記不清楚,也沒有去統計。曾經有個孩子已經到了樓頂,又被徐世海勸了回來。

“當時勸他已經沒用了,我最后著急了就罵他,什么難聽罵什么。”徐世海說,這么大的少年就怕被激怒,被激怒后兩人對罵、約架,最后這個男孩從樓頂天臺上走了下來。

還有一次,也是一個少年。夜里大雪,徐世海正在工地,他就坐在車里跟男孩聊天。等到男孩情緒平復時已經是半夜,因為太冷,徐世海坐在車里腳都已經被凍麻。

“那個孩子想開后,說了一句‘咿,這么大的雪’。他當時就坐在樓頂都沒意識到下雪。用我們老家的話說,就是那個孩子魂已經走了。”徐世海說,“我把他又拉回來了。”

很多孩子走出人生低谷后,最終刪掉了他的聯系方式。徐世海理解,覺得這是好事,因為生活重新開始了,忘掉過去挺好的。

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勸回來。有時候今天還在聊天的,第二天人就已經不見了。對于這種情況,徐世海說,只能勸自己“想開”。

“我盡力了。我只是個普通人而已。”曾經有個家長在孩子自殺后翻看孩子聊天記錄,發現曾經跟徐世海聊過,雖然聊天記錄已經刪除,但徐世海是成年人。這個家長找到徐世海,想跟他拼命——徐世海理解他的心情。因為自己也曾在這種絕境中掙扎。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孩子自殺了,家長想要發泄、想要找到原因,否則內疚、猜忌和自責會讓人活不下去。

徐世海把自己跟這個孩子的聊天記錄都一點一點翻給這個家長看——密密麻麻,全部都是勸著孩子活。

看到最后,徐世海跟這位家長,兩個人一起抱頭痛哭。

“勸一個孩子,聽起來簡單。就是跟他們聊天,實際上要幾萬字、幾十萬字才行。”徐世海給記者看他右手的食指,相比別的手指,食指的指甲明顯短了一截,“我不會用拼音,都是用手寫,把指甲都給磨禿了。”

對于丈夫做的這些事,徐世海一半都瞞著妻子,“孩子走了,把她的心都摘走了。她不讓我做這些事,說我是不要命了。”徐世海說,去年自己在整理兒子遺物時突發心絞痛,幸虧朋友發現及時送到醫院才撿了一條命回來,“她嫌我光玩手機,她不知道我做了這些事。我不想讓她擔心。”

給高三孩子們的一封信

聯合國兒童基金會曾表示,當前全球有數量巨大的少年兒童面臨心理健康問題。半數左右的心理問題出現在14歲以前,這意味著人們迫切需要創新的方法,盡早對青少年可能存在的心理健康問題進行預防、診斷以及必要的治療。

和這些年輕人聊天時,徐世海覺得和去世的兒子更近了。根據他的體會,自己接觸過的說著“不想活”的青少年,絕大多數都善良、懂事。因為懂事,所以才對自己更為苛刻,成績不好、和人相處不好等等,都會讓這個孩子覺得自己“沒有價值,或者就是負擔”;因為懂事,這些孩子才會把所有的心事都埋在心里,“就像火藥桶一樣,積壓久了,一點小事就爆發了。”

在這些孩子身上,他尋找兒子的影子——從小被身邊人稱贊“省心”,習慣把壓力埋在心底,對家長“報喜不報憂”。在他留下的日記本里,不止一次地說過對自己成績等等的不滿,而這些他從來沒有跟父母提起過。

他甚至更喜歡那些“皮孩子”:就像《家有兒女》里的劉星一樣,沒心沒肺的皮孩子,很少會有事。

2021年高考前,他寫了一篇《給高三孩子們的一封信》,發在社交網站,勸學生別把人生押在高考這一關。“就好比我們到了電影院,不管進到哪個放映廳,都有精彩的故事。”

徐世海平時在鄭州市紅十字水上義務救援隊做志愿者,他出的任務不少,有時需要開長途車,連續忙好幾天。救援隊平時特別忙,夏天還好說,冬天又冷又濕,在黃河上作業好幾天,對人的體力和精力都是極大的考驗。身體疲倦到極致,徐世海會覺得心里好受一點,“想的就少了。”

分別之時,已經是深夜凌晨。徐世海說,這會兒小兒子已經睡了,不用擔心他發現了——每次喝了酒回家,小兒子都會湊上來聞聞爸爸的嘴巴,檢查爸爸是不是在外面喝酒。

“我做菜很好吃,我燉肉是一絕。”午夜站在清冷的街頭,徐世海興致勃勃地描述著熱氣騰騰的家庭生活,“只要我在家,基本都是我炒菜,我兒子就喜歡吃我做的菜,每次都是爭著吃干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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