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剛:我到這個世界上就是來畫畫的

2021-12-08 08:07:11

來源:北京青年報

近日,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自由長旅·楊剛藝術展》引起廣泛的社會關注。展覽匯集了楊剛不同體裁、多種題材約160幅代表性作品,全面呈現了他在藝術領域的探索與實踐。早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吳冠中先生看到楊剛的水墨大寫意,曾對多人評價說:“中國水墨畫數五個人有楊剛,不,數三個人也有楊剛。”晚年楊剛進入亦中亦西的畫境,一手水墨,一手寫意油畫,這次展覽中的大量作品幾乎都是第一次展出。很多人都感到驚訝,那些精細的工筆畫和大寫意竟然是同一個人所作。

11月27日,楊剛的夫人董正賀及女兒楊肖在展館現場接受了北京青年報記者的獨家專訪,回顧了楊剛的藝術人生,講述了她們向中國美術館捐贈30件楊剛代表性作品的初衷。她們表示,楊剛的作品有很多都不為人知,這次展覽緣于文旅部基金項目和中國美術館、北京畫院的支持,就是想拿出來讓大家看看他、了解他,而捐贈后還可以在學術層面進行研究交流,比放在她們手里好。

他的東西如果就這樣被埋沒了,我們覺得挺對不起他的

董正賀坦言,這次籌辦楊剛藝術展很大一個起因是很多老同學向她提出要求,“楊剛去世之后,很多了解他的人跟我說,楊剛太低調了,他的東西如果就這樣被埋沒了,我們覺得挺對不起他的。你應該做一件事,讓大家認識他、知道他,看看畫畫的人畫到這種程度不是不可能。”

楊肖本職工作就是研究美術史,她擔起這個重任,花了兩年多時間將父親楊剛的畫作、文字和影像進行梳理、斷代和歸檔,充足的材料令這次展覽的敘事更為豐富翔實。

“我爸覺得辦一次展覽太浪費時間精力,他退休以后一直就是埋頭畫畫。我們從他去世的第二年開始籌備展覽。其實他所有的作品他自己都記錄在電腦上,給我們打了一個很好的基礎。有一些不那么清楚的,我通過當年的展訊、出版物等各種渠道查證,再向他的老同學或者看過的人求證。即便如此,他早年的代表性作品都找不到了,比如1974年他有一幅油畫叫《打靶歸來》。這次很多人一來就問,說特別希望能看到《打靶歸來》,因為印象太深了。”

楊肖感觸最深的是,這番梳理讓她清晰地了解到父親楊剛從老中央美院附中到中央美院再到北京畫院的藝術歷程,她總結為六個階段:第一時期是結緣繪畫、走向科班;第二時期是深入生活、草原為師;第三時期是美院深造、關注日常;第四時期是入職畫院、轉向水墨;第五時期是解衣磅礴、亦中亦西;第六時期是入境廬中、臻于化境。

楊剛1946年出生于河南周口,三歲時隨父母來到北京。他的父親是農業科學家,因為援藏而常年待在西藏。母親是中學語文老師,是西北軍名將李鳴鐘的女兒。楊剛少年時期就喜歡上了繪畫,曾在四舅的帶領下拜訪蔣兆和先生,蔣先生教導楊剛“要多畫寫生”。他后來在小學美術老師常銳倫先生的引導下迷上速寫,一到放學、周末就去街頭畫速寫。17歲,楊剛“背著一麻袋速寫”考入了中央美術學院附中,在溫葆、王德娟先生的引導下走上科班道路。因為“文革”,楊剛這一屆中央美院附中的學生延遲7年分配。他后來到內蒙古阿巴哈納爾旗文化館任館員,一待五年,跟著烏蘭牧騎深入大草原放牧,到貝子廟臨摹壁畫,還向當地的工筆畫家包世學等人學習當地的創作。

楊剛后來考上“文革”后中央美院首屆研究生,浸染在葉淺予、蔣兆和、李可染、李苦禪、啟功等名師云集的氛圍里,又往訪關良、程十發等江南名家,問道切磋。楊剛分配在劉凌滄先生指導下的工筆重彩組,摩挲古畫,赴敦煌實地考察,臨摹永樂宮壁畫,逐漸感受到傳統繪畫之魅力。

當時正值改革開放,風氣漸開,西方最新的藝術觀念紛至沓來,楊剛的藝術觀念為之一新。而且那時候楊剛正和就職于故宮博物院的書法家董正賀處于熱戀時期,心情甜蜜,生活安穩,令他沉潛于傳統。他研究生畢業創作的《迎親圖》極為經典,就是由“宏大敘事”轉向“日常生活”的典型作品。 

1981年,楊剛到北京畫院,專職從事藝術創作。北京畫院不用坐班,氛圍自由,很符合楊剛的散淡性格,他如魚得水潛心創作,以工筆畫為主創作了《韭菜花》《媽媽湖的傳說》《套馬圖》等,筆調細膩地描述日常生活。而后他開始在書法上下功夫,臨習《書譜》、懷素、泰山石刻、米芾等,最為重要的是,楊剛喜歡草原,喜歡酣暢淋漓的感受,他覺得工筆速度太慢,逐漸轉向了水墨寫意。

1996年,楊剛50歲,在中國美術館舉辦《超越自我——楊剛藝術展》,展出大量水墨大寫意作品,都是這個時期的重要代表作。后來他重啟油畫創作,中西融合,形成了獨特的寫意油畫。自此,楊剛有意識地在藝術歷程上不斷思考和求索亦中亦西的道路。2006年,楊剛從北京畫院退休,為他的工作室起名“入境廬”,典出陶淵明詩“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楊剛說:“我一進入境廬就感覺到了天堂,一拿起畫筆或者思考藝術問題的時候就感覺有神仙附體,覺得是最幸福的時候。”

我跟楊剛在一起42年,我覺得真的是挺幸福的

夫人董正賀深有體會的是,楊剛一直覺得生命有限,愿意做很多嘗試,以至于在50歲時又重新畫油畫,“油畫家艾軒跟他是同班同學,他們從附中十六七歲的時候就互相敬佩,楊剛到北京畫院不久,艾軒也到了畫院,又成了同事,關系特別好。有一次在食堂吃飯,艾軒跟楊剛打趣說:你看你不畫油畫了,我少一個競爭對手了。他最后還說:你不畫油畫太可惜了!”

她記得當時楊剛畫水墨畫得正順風順水,“有一天回來突然跟我說,我還想畫油畫。我說你愿意畫就畫吧。從那兒開始他真是一心一意畫油畫。因為屋里條件差,他從頭一年的入冬開始到下一年的入春前集中畫油畫,這是他的油畫季,因為冬天干燥松節油的味道小一點。熱天濕潤,他就畫水墨多一些。少半年油畫,大半年國畫,后來有20年時間他一直就是這個狀態。”

楊剛還有一個特點,“他畫畫,別人一說好,我就想完了,這個到頭了,他肯定不再這么做了。這也是楊剛最重要的性格特質,他無論做什么,都會再變革一下,哪怕是失敗,他說沒關系,這個不可能,我試試那個,對我一定是有補益的。所以他不是大家都說好就行了,他一直在挑戰。”

董正賀在故宮寫了一輩子書法,她后來特別敬佩楊剛大寫意的書法用筆,“他的線是立體的,是有深度的,這對支撐他畫面的結實結構絕對至關重要。他大概將近50歲時也說過,如果沒有書法作為支撐,他很難完成這樣的大寫意。其實書法就是用線構成的,毛筆的彈性和特殊性,完全進入到他的畫里去了,那就是他的中國畫的自由王國,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什么叫‘書畫同源’,我覺得現在的人對這個理解得有點簡單,其實書是基礎,他對書法最后能夠領悟到這點,我也很佩服他。我們在家經常討論,比如對書譜里一句話怎么理解,毛筆的使轉怎么交代,有時互相說服不了,有時過后一想對方理解的都還挺對。從這點上說,我跟楊剛在一起42年挺知足的,我覺得真的是挺幸福的。”

在夫人眼里,楊剛在生活上沒要求,別人很難討他開心。“有一次人家送他一條名牌腰帶,他撩起衣服說,你看,我穿松緊帶的褲子。楊剛第一次受邀去美國伯克利大學、哈佛大學講學時,人家叮囑說楊老師您要穿西裝。他跟人家說我不穿有領子的衣服,那我不去了。后來人家說您穿個襯衫行不行?楊剛那次在講壇上破例穿了一件燈芯絨襯衫,那張照片現在還有。他去世時我們家一大摞都是他的絨衣。”

楊剛喜歡草原,喜歡蒙古族人,對此董正賀感嘆道,“草原對他的影響是一輩子抹不去的,這個展覽的一百多張畫里,有四張是他畫的不同的草原婚禮。楊剛跟我說過,他說你看草原婚禮的時候感覺那些人都是透明的,特別真誠,沒有虛偽,一點紗都沒有。他還說蒙古族人喝酒就是特別希望你也喝醉、我也喝醉,不會說你喝醉了我不喝,沒有一點兒假的。他說你不知道他們有多可愛多率真,因為他本身特簡單,所以他自己就覺得他也適合生活在這個群體里。”

多年以前在香港辦楊剛個展,開幕式別人都西裝革履,“他的裝扮卻是圓領T恤,大短褲,光腳穿涼鞋,他說我平常就這樣畫畫,他們辦展我為什么要大熱天的穿西裝。”楊剛喜歡馬,香港朋友邀請他去看賽馬,特意留了包廂,“他說我就坐老百姓的看臺,離馬近,人家也沒轍。散場后他特意走后邊看馬,香港馬會的馬特別高級,身上的毛都剪出了花紋,他說,我沒見過這么漂亮的馬。我印象很深,當時連牽馬的人都帶著領結很紳士,就我們倆穿得特隨便,他說沒事兒,馬我也看了,也摸了。所以我現在能體會到他畫的這些東西特接地氣。”

別人都說他特別刻苦,但我覺得他是沉浸其中

楊剛在女兒眼中什么樣?楊肖說她最感動的首先就是父親的純粹,“他說我的藝術觀念就是:藝術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的生命體驗就直接通過藝術表達。他認為,人們看到他的畫,就像看見他這個人了。父親在中央美院的畢業創作工筆長卷《迎親圖》對他很重要,代表著他藝術觀念的一個轉折,也就是從表現各種宏大的題材,轉向了關注日常生活中的人性之美、風俗之美。他退休以后又畫了好多次,用不同的媒介不斷地嘗試這張畢業創作。他后來并不喜歡提及自己在‘文革’時期入選全國美展的那幾幅主題性創作,即便那時候畫得也非常真誠,但家里一張原作也沒有了。但當時那些發自內心、貼近生活的日常速寫都留下了,包括這個展覽題目《自由長旅》也是他生前自己起的名字。他畫過30多幅題目叫《自由長旅》的畫,有油畫、有水墨,開始還想拿其中這幅小畫當主題海報,最后我還是選了我爸很喜歡的《登上山頂》。”

在楊肖看來,楊剛不是那種特別威嚴的父親,“他脾氣好,就像朋友一樣,我媽老說我跟他沒大沒小。我小時候他老帶我去他的畫室,他在畫院的工作室不大,有個案子,還有面墻可以看畫,所以他的畫也都不太大。我太了解他作畫的狀態了,他經常都是坐那聽一會兒音樂,然后起來在案子前面畫。我有時候在旁邊畫著玩,他就過來站著欣賞一會兒,也不說什么,然后回去接著畫。家里一般處理外面的事都是我媽管的多,我爸就是畫畫寫字、聽音樂、散步、看書。他讀大量的書,藏書包括哲學、藝術、美學等等,有很多。”

記憶中有很多場景讓楊肖歷歷在目,“我爸在家特別勤奮,他每天5點多就起床,吃完飯先寫書法,我喜歡看他寫懷素。然后他遛會兒彎,再去畫室。下午很短地午睡一會兒,又去畫室一直畫到晚上。他常年如此,是我們家生活習慣最規律的。吃過晚飯,他還會自己用繪聲繪影做很多小電影,包括 photoshop這些軟件他也會用,他是我們家最精通新技術的人。他一直都喜歡研究各種媒介、各種技術,80年代他就有一個數碼攝像機,他會拍他的畫,出去散步也會拍些片子。比如下雪了,他就拍了很多地上的雪痕,壓著雪的樹枝、天空,隨處都是他的靈感,最后還能剪在一起。別人都說他特別刻苦,但我覺得他是沉浸其中。”

楊肖印象很深,“我爸說他小時候體弱多病還愛哭鼻子,特別敏感,像小女孩,中學時代他就特別想練得強壯。他小時候喜歡讀《三國》,特別崇拜關云長,后來喜歡看蘇聯小說《靜靜的頓河》,還特別愛讀杰克·倫敦的《荒野的呼喚》,他還很向往西伯利亞高原上那些勇士的生活。他有一種英雄主義,還有一種特別浪漫的理想主義。他說1969年是自己跑去下鄉的,當時學校里停課鬧革命,不許畫畫,互相批斗,他很壓抑,就寫信給已經去了內蒙古的同學,用他自己的話說叫‘私奔草原’。”

楊肖最有感觸的是,父親楊剛對身外之物不太關心,也不怎么關心周圍的人在世俗層面上獲得了什么成就。“他更在意的是他的知音、他最崇敬的老師對他的看法。他最欣賞的藝術家很多也是與他不在同一時空的藝術家,比如梵高等等。他說最后一切都沒有了之后,不論這個人在不在,有些東西是永遠的。什么時候看到這些作品,人們就會理解他,他覺得這個是最貼近于本質意義上的藝術。”

在楊肖看來,父親特別善于吸取每個階段遇到的老師的長處,而且不斷自我探索,“很多人都說他的作品沒法模仿,完全就是才氣逼人。這次館里挑的藏品有多一半都是他的速寫作品,我覺得他們真的很有眼光,這種東西才能真的見出一個藝術家的功底和素養,最適合美術館做系列性的收藏、研究。”

楊肖特別尊崇父親對藝術的鉆研,“很難從藝術技法或者某種觀念說他,他是把所有的都融在他自己要表達的畫里了。比如說這幅《樂隊》,有的人就說它既是具象的,又是抽象的,也有人說既是一個樂隊,后面又像全是律動的音符。可你說它是中是西?他表達的似乎是一個西方交響樂的題材,但他又用的是水墨。包括他的簽名也有意思,2001用的是數字,中間是一個印章,后面的‘剛’既有現代形式的構成感,但又是書法用筆。這些東西其實已經很難說它是中是西,對他來說,重要的是別人看到這張畫首先是共鳴,是感動,是聯想,而不是說它是什么畫。”

人世有代謝,我只盡我這一代應盡的責任

2019年4月,楊剛去世,享年七十三歲。去世前幾天,楊剛曾說:“第一次手術后,我已深入考慮過死生問題,當時也創作過一些作品有所表達。這個時代的繪畫責成我開出新的局面,但人世有代謝,我只盡我這一代應盡的責任,后面的事由后來者做。”

自11月底《楊剛藝術展》開展以來,熱度不減,他的畫震撼了許多人。董正賀特別感慨的是,很多老朋友,包括央美老師沒打招呼就來了,“開展那天何家英先生過來一看,幾乎每張都講了一遍,他說我要讓所有的學生都來看看。他說畫家最難的就是技不壓身,西畫的國畫的十八般武藝各種全都有了,最后怎么辦?他說了一個詞,叫‘混’的功夫。央美老師王玉平,也是剛開展不久就來看展,他說自己是第一次這么全面地看,特別激動。有的朋友說,想模仿他超越他,很難。”

攝影人許涿跟楊剛是從發小到白頭翁的老友了,他特別為楊剛感到欣慰,“很多人說,很久沒看到這樣高水平的畫展了,我也很激動。我們倆不是親情勝似親情。楊剛離世已兩年半多,但他的憨厚包容、認真執著仍讓我難忘。楊剛內心感情很豐富,他的畫里全都是美好。我覺得楊剛在繪畫上是個天才,一個不斷探索創新的天才。”

在展廳里,看內行的人說,楊剛的筆觸肯定,線條靈動,有草書的用筆,筆斷意連間,有他對自然、對人生的理解,很少能有這么融會貫通的藝術家。更多的人似乎要算外行,他們站在畫前,很長時間一動不動,眼里帶光。有位中學老師看《韭菜花》時,感動得快哭了,他說他知道內蒙古人有吃韭菜花的習慣,現在還可以看到畫里的場景。他感嘆這畫太美了,把他夢中的感覺留了下來。上歲數的人往往會停在《打太極》《北京大媽》前發出會心的笑,他們說畫得好玩,卻不失溫暖。有個老爺爺,穿著環衛工的衣服,指著《白毛風》沖孫女連聲說,“多棒呀,多棒呀!”

還有位老爺子趴在展柜上看《迎親圖》長卷,從這頭看到那頭,來回來去,一遍又一遍,嘴里不停念叨“一點辦法沒有”。別人問他此話怎講?他有點激動,“他太有生活了!他在內蒙古待了好多年,過放牧的生活,這些都是從他腦子里滾出來的東西啊!你看看,他捕捉的動態,絕了!你看看這馬畫的,很像唐馬,那么雍容華貴,又那么健壯!還有那些人,任何一個單拎出來,都有無盡的想象。現在的人怎么可能有那種生活,這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嘛!”

在楊肖的記憶里,父親一直在畫,一直到查出癌癥還是天天在畫,在寫。“他手術之后元氣大傷,最后一年瘦得厲害,后來他就不想再做化療了,他說我還想畫畫呢。就是化療期間,他也每天都去工作室,有時候太難受了,就躺著睡一覺。”在董正賀眼里,楊剛就是一個畫畫的蟲子,“他在畫上永遠不滿足。他后來說:我到這個世界上就是來畫畫的,不能畫畫,我也就沒有意義了,這世界也沒意義了。”

文/本報記者 李喆  

關鍵詞: 楊剛 就是 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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