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讀《雪國》的開篇三句話:“夜的底部變白了” ,難為多少翻譯者

2021-08-24 11:31:33

來源:互聯網

川端康成是日本文學近百年來的頂峰,在語言的運用上,他拓展了日語的邊界,無疑是讀者的福音,但當一種語言文字出現創造性突破時,在其他語言中往往很難找到對應關系,于是就會變成翻譯者的“噩夢”。

從川端康成最負盛名的《雪國》開篇,便可略窺一二。《雪國》開頭的三句話,在日本幾乎人人可以背誦:

國境の長いトンネルを抜けると雪國であった。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信號所に汽車が止まった。

這三句話的中英譯文分別如下(這里只選擇最流行的譯本):

穿過縣界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夜空下一片白茫茫。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葉渭渠譯)

The train came out of the long tunnel the snow country. The earth lay white under the night sky.The train pulled up at a signal stop.(愛德華·喬治·賽登施蒂克譯)

關于第一句妙處的討論已經數不勝數,今天我想著眼于第二句:

夜の底が白くなった。

和原文相比,無論是中譯的“夜空下一片白茫茫”,還是英譯的“The earth lay white under the night sky”,其實都損失了很多東西。

若直譯成中文,這句話應是“夜的底部變白了”。它好在哪里?譯作中損失的又是什么?

首先,川端康成用了一個非常精準的描述。只有在積雪之地生活過的人,才能瞬間理解這樣的景象。

如今一提到“雪夜”,浮現在人們腦中的似乎是“黑夜白雪、天地分明”。但這并不真實,只是一種文藝上的想象。在茫茫黑夜之中,黑暗籠罩一切,其實人是看不到雪的。大概只有在農歷十五的晚上,月色最皎潔之時,才能有黑與白的強烈對比。《雪國》寫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當時的電力也遠遠沒有今天這么普及。

所以,在《雪國》開篇,火車沖出隧道口后,人感受到的仍是連綿不斷的黑暗。只有在光打過來之時,雪地會因反光而現出白色,夜與大地才瞬間變得分明。在小說里,這道光來自火車的車燈和遠處的信號燈(正好接住下一句“火車在信號所前停了下來”)。燈光照耀雪地,再到車內的乘客感受到黑暗的變化,這之間有一個小小的時間差,川端康成敏銳地捕捉到了,因而寫下“變白了”。無論中文還是英文譯本,都沒有體現出這一點。

第二,“夜的底部變白了”,是一種詩性的語言,充滿了現代性與表現力,具體表現在它有一種“容器感”。

黑夜是無邊無形的,而一個東西如果有了“底部”,它必然有一個邊界。“夜”與“底部”,兩個看似矛盾的東西組合在一起,反映出的是川端康成對語言的敏感認識與細膩運用。

在川端康成的筆下,夜既是有邊的,也是有形的。

如果在雪夜中真正地走過,你會發現,白天也許是天寬地闊,而到了夜晚,人的視力被黑暗遮蔽之后,黑夜會像一個罩子一樣罩住自己。

從另一個方面看,有底的東西,如瓶、盆、缸,乃至泳池、大海,很多都是用來盛裝液體的。“夜”如果有了底部,那么夜就從一個無形的東西,變成了液體。而鉆出隧道的火車,就成了漂蕩于水面的浮舟,進而又與主人公島村那種“無為徒食的浪蕩生活”聯系在了一起。可以說,川端康成用最簡單的文字,創造了最無窮的意象。

這一句中的“容器感”,也很遺憾,中英譯本都沒能體現出來。中文“夜空下一片白茫茫”,非常符合中國人的審美習慣,可其意象過于開闊,和原文塑造的意象甚至背道而馳,難免讓讀者在閱讀時產生美學上的偏差。

最后,“夜的底部變白了”,這一句其實是典型的新感覺派的寫作手法。

新感覺派是二十世紀日本文學的重要流派,而川端康成是新感覺派的旗手作家。新感覺派作家描寫內部世界而非表面現實,因此主張用一種“新的感覺”去感受生活及世界的一切事物。從寫作技巧上說,即常常把外部景象化為主觀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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