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8-08 12:15:59
來源:互聯網
黃喬生:北京魯迅博物館(北京新文化運動紀念館)常務副館長、研究館員。著有《八道灣十一號》《度盡劫波——周氏三兄弟》《字里行間讀魯迅》等。
1、140通家書,勾勒出一個日常生活中的魯迅
光明悅讀:您新近編注的《魯迅家書》,收錄了140通魯迅的信件,都是魯迅寫給親人、愛人的,也就是所謂的“家書”,與魯迅的文學作品不同,這些家書里有魯迅日常生活的一面。在過去的百年中,“閱讀魯迅”這一話題從未缺席,《魯迅家書》能為我們提供哪些新的視角呢?
黃喬生:首先,我想我們應該更加立體、真切、親切地表現日常生活中的魯迅,一個作為家庭成員的魯迅,一個宗族之中、親人之間的魯迅,表現出在“家”這個現實環境和文化范疇里魯迅的思想和感情。把魯迅放在與母親、弟弟、愛人還有親戚的關系中,在家庭這個坐標系里體現出“家中的魯迅”的全貌,可以看出過去我們沒有給予充分關注的問題。
其次,《魯迅家書》有什么新的東西或曰亮點呈現給讀者呢?這140通家書中只有一封是最近這兩年才發現的,所以,基本材料并不新。這本書中我做得最多的工作是對所收書信做了注釋,用注釋將魯迅的家庭關系貫穿勾連起來,也做了一些對比研究,如指出《兩地書》公開出版時做了哪些修改。讀者可以借助注釋看出家庭成員間微妙的關系和社會文化背景,讀出魯迅思想感情的變化和發展歷程。
光明悅讀:孫伏園曾說“魯迅先生一生對事奮斗勇猛,待人則非常厚道。他始終不忍對自己最親切的人予以殘酷的待遇”。人們常說魯迅很孝順,現存他與母親的通信有50通,魯迅的“孝道”在家書中有何體現?
黃喬生:魯迅與其家庭成員的通信原本應該是很多的,但大部分丟失或被銷毀了。魯迅18歲離開家鄉外出求學,與母親的通信大多散失,現存最早的寫于1932年。除了大量丟失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母親魯瑞不能書寫,難以與兒子進行文字交流。從現存通信中可以看出,魯迅和母親共同關心的話題主要是魯迅的兒子周海嬰,魯迅信中經常與母親商量兒子的成長教育問題,魯母希望作為長子的魯迅早些有孩子,海嬰出世后,她對孫子的感情是明顯的“隔輩親”。魯迅寫給母親的信,其實也可給兒子看,因為我們還可以從中看到魯迅的教育理念。
魯迅敬愛母親,體諒母親,一直在努力盡孝道。從現存魯迅給母親的信中,可以看到魯迅與母親通信話語很恭敬,內容很家常親切,也有一種分寸感,一種克制,他擔心母親為自己操心過多。魯迅給朋友的信里常有一些牢騷話和憤激話,對自己在上海文壇中受到的攻擊不免有怨恨情緒,但是給母親寫信一般是報喜不報憂,總是講自己過得還好,小家庭平安,偶有抱怨的時候,也是稍稍透露一下,例如說自己年紀大了,眼花了,胃口不大好,輕描淡寫。有時候也會委婉地提到自己在上海生活的艱難,但并不是說自己沒錢或者生活不下去,而是說自己要寫稿,要給青年人看稿,有時要為朋友吶喊助威寫文章,因為有社會責任,所以就比較勞累。當然,魯迅給母親的書信有分寸感還有一個原因,就是考慮到母親識字不多不能寫信,往來通信是有人代讀、代筆的,所以內容上有所保留,隱私是不在信中講的。
光明悅讀:但是魯迅給魯母的信也談及過一些不客氣的話題,比如,涉及北京八道灣舊居時,魯迅在信中說“八道彎是填不滿的”。我們看到,《魯迅家書》里收錄的寫給弟弟周作人的信只有19通,且幾乎都是1921年周作人生病在西山療養時期。
黃喬生:對,這就牽涉兄弟失和了。我覺得很遺憾的是,魯迅兄弟之間的通信留存下來的太少。魯迅一生走過很多地方,一路上不斷在給弟弟們寫信,早期家書主要寫給兩個弟弟。根據魯迅日記,僅1912年至1917年魯迅在北京的5年里,給周作人的信就有445封,平均四五天就有一次信札來往。1923年,兄弟失和,魯迅把周作人給他的信全部銷毀了。而魯迅給周作人的信,周作人只留下19封。這些信寫于周作人西山養病時期,信中很多內容是討論翻譯問題的,因為兄弟兩個是由翻譯外國作品進入文壇,從東京到北京,一直都在從事翻譯,關注翻譯問題。
光明悅讀:您在早前的著作《八道灣十一號》中也詳細介紹了魯迅那段時期的生活,要收稿寄稿、照顧一眾家人、探望病人等等,十分辛苦。
黃喬生:是的,那段時間魯迅太累了。周作人在西山養病期間,魯迅擔負了大量給弟弟送生活用品、藥品及買書、送書的工作,魯迅小說《弟兄》中就有一個送書的場面。魯迅對二弟的關心和愛護,也正是在這個時期達到了最高峰,這期間家中有婦孺生病,魯迅都給予了細心照料。1921年5月27日,魯迅日記里有這樣一條記載:“清晨攜工往西山碧云寺為二弟整理所租屋,午后回,經海甸停飲,大醉。”這種狀態在魯迅一生中是不多見的,可以想見當時他內心的悲苦焦慮。
2、家庭婚姻對魯迅有關鍵性影響
光明悅讀:書中您有一段關鍵性的判斷:魯迅的人生因家庭、親人而改變,如因為家道中落而就讀新式學堂,因為家庭經濟拮據而中斷留學回國工作,因為兄弟失和改變了生活狀態,因為戀愛而離開自己多年工作和生活環境,因為家庭生計而確定了晚年的寫作內容和方式,家庭與生活的種種改變,不亞于所謂的“思想轉變”。現在許多社會史研究都關注百年前人們的婚姻愛情狀態,這種狀態對當時人們思想和道路的影響究竟有多大?
黃喬生:這一點非常重要,這也是許多讀者和觀眾關心并常常提出的問題。家庭對魯迅人生的影響,可以說,目前的研究還很不夠,還有很大空間。
婚姻愛情對魯迅人生的影響幾乎是根本性的,魯迅最優秀的文學作品都是在苦悶中產生,他在單身生活中曾對許壽裳說,自己讀書寫作“以代醇酒婦人”,這是一種注意力轉移。他還翻譯過《苦悶的象征》。文學就是苦悶的象征。魯迅的苦悶,一部分來自婚姻家庭生活。在那個年代,包辦婚姻對人的影響是很大的,等于把青年男女強行關在一間屋子里,加上社會比較封閉,所以魯迅的文學中就有了“鐵屋子”這個意象。對魯迅來說,尋求愛情是一個擺脫枷鎖的過程。跟許廣平戀愛就是掙脫了枷鎖,在上海的十年可以說是魯迅人生中過上正常家庭生活的十年。
家庭對魯迅的影響是關鍵性的,其感情對文學創作有很重要的影響。在北京跟許廣平戀愛期間,魯迅文章的想象力大爆發,《野草》創作于1924年,正好是與許廣平相識的時候,有的研究者甚至認為,《野草》中每篇都與愛情有關。這判斷有些過頭,但《野草》有些篇章很明顯是講在愛情。比如《蠟葉》中象征自己是一片蟲蛀的病葉,被摘下來夾在書里。這些話語可以說就是寫給許廣平看的。還有魯迅后來對許廣平的表白“我可以愛”,就相當于《死火》里那塊被冰凍的火跳出山谷:“那我就不如燒完!”
光明悅讀:《野草》是魯迅寫給自己的,更貼近他的真實情感和思想狀態,魯迅把自己濃烈的情感都注入到了象征性的語言中。
黃喬生:是這樣的。魯迅在北京時寫給許廣平的信就寫到“過客”等,許廣平的回信也有《野草》式的語言,他們把情書與文學作品交織在一起了。所以現存魯迅家書,最真切最打動人的一部分是跟許廣平的通信。可以這么打個比方:魯迅跟許廣平交流,可以談到《野草》的程度,與母親和兄弟只能講到《朝花夕拾》的程度。戀愛時期,魯迅文學從《朝花夕拾》的語言躍進到《野草》的語言了。當然,這只是一個比方,不一定準確。實際上,跟許廣平戀愛期間,魯迅也開始《朝花夕拾》的寫作,也就是說,《野草》和《朝花夕拾》的創作既有先后,也有同步。也許我們可以這樣設想——許廣平結識魯迅后,對這位老師很好奇,在平時的交談和書信中問及他的情況,魯迅就向她講述自己的經歷,講自己的母親、老師、鄰居等等,隨之寫成文章。有些故事最初可能就是講給愛人聽的。在這之前,魯迅的交流對象是弟弟,現在就以愛人為主了。所以,我們不妨在閱讀《野草》和《朝花夕拾》時,對照閱讀魯迅的家書,可以從中體會家庭和生活對魯迅的影響。
此外,家書中也包括許廣平1927年在廣州時親歷的政治事件和社會變遷,魯迅在廣東見到了陳獨秀的兒子陳延年,對共產黨的主張有所了解,給予同情。后來共產黨人遭到殺害,魯迅很憤恨,書信中也會透露魯迅的政治態度。書信還可看出《革命時代的文學》《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這些文章的寫作背景。
光明悅讀:按后結構主義文論的觀點,文學研究以文本為中心,而不過多關注作家生平。但這樣看來,魯迅家書的價值已經超出文學范疇了。
黃喬生:對,家書內容既是家庭的、親人之間的,也是文化的、社會的、政治的,是一個大的系統的組成部分。
3、鐵骨與柔腸、戰士與文人合成的“魯迅形象”
光明悅讀:魯迅有一個名聯“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上下句合起來是鐵骨和柔腸并存。您在書中說,我們應該在魯迅的戰士和文人形象之間尋找平衡,“魯迅形象”似乎是現代文學史上很受關注的一個問題?
黃喬生:我有這樣一個想法:我們固然是希望通過家書,把魯迅從過去的金剛怒目的形象拉回到人間煙火中,看到現實中平和的、慈祥的魯迅,我們現在通過材料的梳理和詳細的注解,把家庭中的魯迅的形象塑造出來,我認為,戰士的魯迅和家庭中的魯迅是可以統一的。
但是我想特別提醒一句,要警惕把魯迅俗化。為什么?現在這么多人喜歡、崇拜魯迅,講很多魯迅吃飯、看電影等生活細節,講他的可愛有趣之處,這是很好的,但在這個之上,戰士的魯迅仍然屹立在那里,不要因為我們現在把魯迅拉到世俗生活里、拉到日常生活中,就認為魯迅是俗人一個,還是要樹立魯迅在中國文化中的獨特性,多講他深刻的思想和犀利的文筆,這才是魯迅的標志。我認為,魯迅的形象還是戰士為主,慈祥的、溫和的為輔。魯迅不是一般的文人,他在中國歷史上的真正價值在于,他是一個有文學底蘊,有深厚文化素養的思想家,他的文字具有詩一般的意蘊,是中國智慧的結晶,魯迅也是一位詩人。
光明悅讀:新近出版的《張棗詩文集》收錄了已故詩人張棗的一些講稿和詩論文章,他認為,魯迅的《野草》是“中國新詩所締造的第一個詞語工作室”。這是一個很形象的說法。
黃喬生:這個說法好!我認為,不能單純地講魯迅是一個小說家、雜文家,那樣就把他看低了。魯迅是一位詩人,其精神直接與杜甫等中國古代大詩人連接,可以說是他們的傳人。我最近想寫一篇文章,題目就叫《文章千古事,名聲豈浪垂?》,講魯迅和杜甫在讀者特別是博物館、紀念館觀眾中產生的影響。在中國,為杜甫、蘇東坡和魯迅建造的紀念設施很多,魯迅6處,蘇東坡18處,杜甫更多。
光明悅讀:據說在俄國,普希金的紀念館也非常多。
黃喬生:普希金在俄國有14家紀念館。
光明悅讀:這就真的能看出這些偉大詩人在人們心中的分量。現在網絡上有一個流行語,“魯迅說過”或“魯迅沒說過”,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魯迅是人們由衷地、自發地欽佩的思想家。
黃喬生:從《魯迅家書》中就可以看出,當時的一位女子師范大學的學生(許廣平)是怎么欽佩魯迅的,我們可以對照一下現在的讀者。其實,這種自發的對魯迅的喜愛,是人們在凡俗生活中對詩意生出的向往。我們把魯迅放到世俗家庭生活場景里,講講柴米油鹽,甚至家長里短,當然有情趣,有味道,但即便在這樣的場景中,我們還是能看到他文字的力量和戰士的風采,《魯迅家書》中就有很多有力量的文字。若站在“家中的魯迅”的角度,還能看到他的戰士風采的話,他就是真的戰士了。
我們從家庭生活的角度接近魯迅,更容易走到他的身邊去,過去是老遠看見,高聳入云,瞻仰完了扭頭就走了。現在,我們不但要從世俗生活角度接近魯迅,還要從中國傳統文化角度走到魯迅的身邊和內心。魯迅是中國傳統文化培育出來的,傳統文化給魯迅的滋養與束縛在其家庭親情中顯現出來,因此,魯迅可以作為我們理解傳統文化的一個視角。
光明悅讀:補充這樣一個“家中的魯迅”,他的形象也就從平面轉為立體了。您認為,當下魯迅研究的熱點有哪些?還有哪些待挖掘的方面?
黃喬生:目前,應該說魯迅研究到了一個新的起點,過去我們的研究成果已經相當豐富、深入,但需要總結,需要開拓,需要回答現實提出的問題。今年是魯迅誕辰140周年,《魯迅手稿全集》即將出版,研究者們整理了大量過去沒有整理發表的魯迅手稿,其中包括譯稿、設計稿、校樣、筆記等,七、八十卷的皇皇巨制,是一個豐富的寶庫,有待學術界深入發掘。
近年來,北京魯迅博物館在整理出版魯迅收藏的4000多種、6000多張金石拓片,還把館藏的魯迅同時代人如錢玄同、許壽裳、周作人等的書信整理出版。可以說,魯迅文獻已經形成一個基本完整的系統,有助于我們真正理解魯迅的文化業績,理解魯迅思想發展的歷程,理解那個時代的文化趨向和社會背景,特別是理解魯迅與傳統文化的關系。
我們還應該把魯迅的著作編輯好、注釋好,對《魯迅全集》做一次全面修訂,過去有些注釋用的是比較陳舊的語言,且存在一些不準確的地方。另外,應該對魯迅的譯文進行深入研究。魯迅翻譯起家,他提倡的“硬譯”理念,就是照著原文的句式硬掰過來,雖然讀起來顯得有些生硬,但現在看來這個理念仍然很“高級”,這也不難理解,他認為語言不能總是很甜熟、太平易,語言豐富,句式變化多,表達的意思就要深層,更曲折幽微,也會有一種美。其實魯迅的翻譯理念里有他對中國語言的思考,改造和發展漢語文學是他一生為之奮斗的目標。魯迅的譯文是很好的文獻資料,需要學者們來研究、注釋,目標是建立一個與魯迅著作配套的魯迅譯文文獻系統。貫通古今,融匯中外,是魯迅那個時代文化巨人們的共同特點,也正我們這個時代文化工作努力的方向。
魯迅研究還有很多工作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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