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與竹久夢二的一段“畫緣”

2021-05-17 10:47:42

來源:互聯網

竹久夢二之在日本,一如豐子愷之在我國,幾乎無人不知。但竹久夢二在我國則少有人知。因此,作為了解竹久夢二的“入門”,從豐子愷筆下進入應該是較為便捷的。

豐子愷于1921年即24歲那年赴日留學。初春乘船啟程,冬季“金盡返國”,留日時間不及一年。時間雖短,那期間產生的兩個興趣卻在很大程度上促使其日后成為翻譯家和漫畫家。一是對《源氏物語》的興趣。他覺得這部日本古典文學名著頗像我國的《紅樓夢》,人物眾多,情節曲折,筆法細膩,寓義豐富。于是決心學習古日語,以便將其翻譯過來。蒼天不負有心人,終于時隔四十幾年后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他以一己之力將長達百萬言的《源氏物語》譯成中文,鬼斧神工,出神入化,筑就了日本文學翻譯史上一座難以跨越的高峰。二是他對漫畫家竹久夢二的漫畫“表示了極大的興趣”。

據豐子愷回憶,當時他在東京一個舊書攤上發現一冊《夢二畫集·春之卷》,翻閱之間,不禁為之出神。他說:“這寥寥數筆一幅小畫,不僅以造型的美感動我的眼,又以詩的意味感動我的心。后來我摹仿他,曾作一幅同題異材的畫。我不再翻看別的畫,就出數角錢買了這一冊舊書,帶回寓中仔細閱讀。”買得《春之卷》之后,每到舊書攤豐子愷就尋找夢二的畫集,但還沒等找到第二冊就回國了。后來托仍在日本的朋友買了《夏之卷》《秋之卷》《冬之卷》等夢二畫冊寄來上海家中。豐子愷從此喜歡上了竹久夢二“言簡意繁”的漫畫一派,深受其影響與啟發(參閱盛興軍主編《豐子愷年譜》第117—118頁,青島出版社2005年9月版)。

這本書收錄的就是竹久夢二這位日本著名畫家較有代表性的繪畫作品,其中就有豐子愷九十多年前為之“出神”的《春之卷》。

竹久夢二(1884—1934),原名竹久茂次郎,生于岡山縣一個農戶人家。家境富裕,父親喜歡鄉土藝術。夢二房間的木格窗外是一條通往海港的大道和遠山舒緩的曲線,使得夢二從小就對遠方懷有向往之情,同時培育了富有節奏感的曲線筆法這一繪畫特征,催生了永遠揮之不去的鄉愁。夢二從小就喜歡繪畫,尤其喜歡畫馬,上小學時隨手涂抹的畫就已令大人驚愕不已。但他從未受過正規繪畫教育。這方面惟一的老師——“最初也是最后的老師”——是他的小學圖畫老師,而那位老師從不教書上的東西,上課時只把學生領到外面讓學生隨意畫校園里的蘇鐵和海棠花之類,對夢二的畫幾乎每次都給滿分,但每次都不點評。夢二日后不拘一格的畫風多少與此有關。

小學畢業后,由于父親堅決不同意他當畫家,夢二遂進入早稻田實業學校學習。那期間家道中落,他主要靠打工掙學費和維持生活,送過報紙和牛奶,甚至當過人力車夫。這樣的社會底層體驗使他萌生了對于貧苦民眾的同情之心和相伴一生的社會正義感。與此同時,他受到了基督教和社會主義的影響,思想上具有濃厚的基督教人道主義和博愛主義色彩,并開始向社會主義傾斜。

1905年(明治三十八年)對于20歲的夢二無疑是極重要的一年。這一年他作為畫家邁出了第一步。這里要補充一點,夢二不僅僅是畫家,他還是詩人和作家,小說、童謠和散文都寫得很夠水準——在這點上豐子愷也與之相似——他給報刊投稿,投中的首先是文字作品,其后才是繪畫作品,并一發不可遏止,補白插圖、作品插圖、封面設計圖、明信片設計圖等接連獲獎,由此步入畫壇。不用說,文與畫兩方面豐富多彩的活動給他帶來了經濟收入,他不再打苦工,同年退學,走上社會,開始獨立謀生。兩年后,夢二同一位名叫岸他萬喜的大眼睛美貌女子結婚。結婚使得他的筆下產生了風格獨特的“美人畫”:大眼睛,長睫毛,神情悒郁,弱不禁風,帶有一種無可言喻的病態美。不過就性格來說,岸他萬喜卻是爭強好勝的(她比夢二大兩歲,結過婚),一起生活不到兩年便協議離婚。不過離婚后兩人也時而同居時而分居,其間生有三子。但不管怎樣,以岸他萬喜相貌為特征的“畫人畫”很快風靡一時,成為夢二畫作中一個主要體裁。

不過,給夢二帶來“爆炸性人氣”的是1909年12月出版的《夢二畫集:春之卷》。封一印有給妻子岸他萬喜的獻辭:“謹將此集獻給已然分別的那對眼睛”。畫集收畫178幅(這本書收錄22幅),大部分為報刊補白性質的插圖(小間繪)。另有散文45篇、詩六首及“短歌”、俳句若干。出版一年內即重印七次,印行七千余冊。不曉得豐子愷十二年后在舊書攤上看到的是哪一版本。繼《春之卷》之后,夢二又陸續出版了《夢二畫集:夏之卷》《夢二畫集:秋之卷》《夢二畫集:旅之卷》《夢二畫集:山野之間》以及《宵待草:竹久夢二詩歌繪本》等,至1912年(大正初年)前后出版畫集約二十種。

夢二不曾上過任何美術學校,不曾加入任何美術團體,也不曾參加團體性美術展覽會,是一位自學成才特立獨行的畫家。青年時期他認真研究了西方畫、日本的浮世繪和中國畫,“得知中國和日本也有不次于西方人的偉大畫家”(美術評論家小倉忠夫語)。在此基礎上,他以充分的自信瀟灑自如地揮動畫筆,創造出富于個性的藝術世界。1912年他第一次舉辦個人畫展,展出水彩畫、版畫、鋼筆畫、水墨畫(日本畫)、油畫等近一百二十幅作品。這本書中的《老師,再見》《咖啡館里的女招待》《祈愿》即是其中的代表作。小倉忠夫就此評論說:“夢二的畫和裝在框中或掛在壁龕(床の間)的畫不同,是和日常人生體驗和生活感情息息相通的畫,具有能夠觸動平民百姓的抒情琴弦使之自然產生共鳴的性質。繪畫寫詩即是其人生,生活本身同藝術處于同一層面。”1918年夢二在京都府立圖書館舉辦第二次個人畫展,展出日本畫、油畫、彩色粉筆畫(pastel)等作品八十二幅。油畫家、小說家有島生馬和版畫家恩地孝四郎分別就此撰文。后者謂:“你的畫既是官能與情緒的交織,又是感情的歡欣和淚水……當這位畫家默默起身有力地揮動畫筆的時候,日本的繪畫當可在凄寂與單純之中保有實實在在的質感。”前者認為夢二的寂寥源自他喜好的非現實空想和夢幻:“你一個人幻想終究是孤獨的。你既無前人可學,又無后人繼之,既無保護人,又無追隨者。包圍你的惟有少男少女的些許憧憬和其他人的嘲笑與輕蔑。”視角雖然不同,但兩人都認為夢二是日本近代應該有而實際罕有的藝術家。川端康成后來對夢二做過一個簡潔的評價:“夢二抒發了一個時代的情懷,在順應個人愛好的同時表達了日本的旅愁和哀感。”

上世紀三十年代初夢二赴美國和歐洲大陸旅行,那期間他在柏林舉辦了日本畫講習會,講了西方畫和日本畫的區別:西方畫是光中取物,通過陰影表現面、塊、縱深和描繪物的存在狀態;相比之下,日本畫則是心中取物,跟蹤物的發生狀態,故以線不以面來表現。“因為線是動的、向心的、時間性的,所以正適合表現內心世界。”他還將中國的南畫視為日本畫的正道。小倉忠夫認為:“日本將南畫和文人畫大體看作同一概念,而夢二恰恰屬于這一系統。他所描繪的固然是南畫風格,但也可以將其一生的畫集視為具有近代日本個性的文人畫。或者不如說只有從他和中國畫、日本畫的這種關系中把握夢二其人其畫,才能更好地理解夢二的特性。”

長達三年的美歐旅行損害了夢二的健康,回國一年后即不幸病逝,成就斐然的藝術生涯就此落下帷幕,享年五十。為紀念這位杰出的畫家豎立的詩碑上寫道:

鳥飛了

不知飛向何處

青山正青

青得那般寂寞

說回豐子愷。魯迅曾問豐子愷對日本美術界有什么看法。豐子愷表示自己喜歡竹久夢二和蕗谷虹兒的畫風。魯迅也有同感,說:“……竹久夢二的東方味道濃,蕗谷虹兒的西方風味多……”豐子愷曾這樣概括夢二的畫:“以毛筆作瀟灑生動的表現,趣味尤為雋永。蓋不僅以諷刺為能事,而又以畫抒情,故他的作品有類于詩……不事爭斗,不加批評,但以畫描出人生諸相,真切而富有人情味。”(參閱《豐子愷年譜》第175頁,第119頁)不僅如此,豐子愷還說:“他的畫風,熔化東西洋畫法于一爐:構圖是西洋的,畫趣是東洋的。形體是西洋的,筆法是東洋的。非常調和,有如天衣無縫。還有一點更大的特色,是詩趣的豐富。以前的漫畫家,差不多全以詼諧、滑稽、諷刺、游戲為主題。夢二先生擯除此種淺近趣味,而專寫深刻嚴肅的人生滋味,使人看了如同讀一首絕詩一樣,余味無窮。”(參閱《豐子愷漫畫精品集》,中國青年出版社2009年1月版)豐子愷在冋國的第二年即1922年便在春暉中學任教之余,開始用毛筆作此種簡筆寫意畫,舉凡古詩詞意境、兒童時光、學生生活、社會現狀無不信手拈來,寓意于畫,渾融一體。“畫風受日本漫畫家竹久夢二、中國畫家陳師曾等人影響”(參閱《豐子愷年譜》第126頁)。在這個意義上,夢二可以說是豐子愷漫畫的師承之一。事實上豐子愷的漫畫也同夢二的《春之卷》等漫畫有異曲同工之妙。尤其鄉愁意味簡直若合符契,難分彼此,令人對畫“出神”,悠然心會,久久不忍釋卷。可謂中日文化交流史上的一段佳話。

我懂日語,但不懂畫(喜歡但不懂)。因懂日語,韓猛君囑我翻譯,我亦欣然允之;因不懂畫,起初拒絕為之寫序。縱愚鈍如我,也曉得貽笑大方并不可取。無奈韓猛君生性執著,一再“慫恿”。理由是專業美術評論家懂日語者恐不為多,加之陳子善先生作為版本學家一向愛書如命,對這兩本書尤為看重,不忍再轉他人之手,于是勉強應允。自己的外行之見固不敢示人,但依據書中日文資料轉述夢二生平、介紹行家高見總是可以做到的,也有做的意義。故這篇文字的草成必須感謝陳子善先生提供的版本。同時也要感謝盛興軍主編的厚厚一大本《豐子愷年譜》。正因為世間有這樣的愛書、愛畫、愛畫家、作家之人,小而言之,我們才得以結識前賢;大而言之,文化才得以薪火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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