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5-15 15:16:04
來源:互聯網
偌大的展廳是一個魔幻而錯綜復雜的城市,“下城”被大小屏幕投放出的交織光影覆蓋,舊時的影劇院、噴泉、快遞小哥的三輪車和飄出陣陣香氣的大排檔,組成這座打通過去與現實時空的夜花園。“上城”則連接未來,在金屬舷梯之間,闖進一個個仿佛飛船又似獨立宇宙的小隔間,猶如拆盲盒。
2021年春天,“曹斐:時代舞臺”——這場當代藝術家曹斐迄今為止規模最大、最為全面的回顧展在北京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拉開帷幕,這也是她于中國內地舉辦的首個機構個展。曾被西方媒體評論為“中國當代藝術中一個例外”的曹斐,已經成為國外重要藝術機構及展覽的常客,參加過威尼斯雙年展,是首位在法國蓬皮杜中心舉辦個展的中國藝術家,如今,她的作品得以系統性地被國內觀眾審視。
自從她21歲時以玩的心態創作第一個影像作品,意外獲得國外參展機會,在20年的藝術創作生涯里,她運用影像、戲劇、虛擬現實技術和裝置等多媒體媒介記錄下中國社會變遷的縮影。《紐約時報》曾這樣評價,“曹斐對中國快速增長、高度工業化的經濟發展給日常人們生活造成的影響,做出了超現實的刻畫。”
“那是看著海長大的眼睛”
穿梭在這座1800平方米、讓人忍不住一探究竟的“城市”,既能遇到奔著曹斐二字而來的文藝青年、藝術圈藏家,也有背著單反的老年攝影愛好者、遛娃的年輕父母、甚至打卡發小紅書的網紅。曹斐對于那些藝術圈以外的普通觀眾沒有任何偏見,就像她在作品中所注視的那些普羅大眾一樣,她非常關切每一個最普通的觀眾從展覽中獲得了什么。
正因如此,她一反白盒子式的高冷國際展覽范兒,沒有按慣常回顧展那樣——按年份對藝術家作品進行線性處理,而是將展覽空間完全開放,不設預定路線,讓作品帶著情景和故事徐徐展開。走在光影中,聞著90年代風情大排檔飄出的香味,一下子就卸掉了朝拜藝術的包袱,有一瞬間,觀眾們也分不清是否自己已經進入曹斐的作品,成了這展覽的一部分。這正是曹斐所希望的,不讓觀眾感到與作品的距離,不會感覺在看一個嚴肅的展覽,每一個人都可以走進來、放輕松,然后可能在某個作品前停留、關注。
總是把目光投向最普通的個體,這樣的關切與曹斐的童年經歷有關。曹斐1978年出生于廣州,父親是著名雕塑家曹崇恩,任教于廣州美術學院,母親也是美院的老師。那是對藝術的禁錮剛剛松動的年代,藝術家廣泛下鄉采風,曹斐的父母將極大熱情投入到創作和教學中,對曹斐基本是散養的狀態。
打記事時起,曹斐就常跟著父母去各地安裝雕塑,從廣東到北京。每到一個地方,他們都住在普通人家,學習那個地方的方言。曹斐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小漁村,媽媽年輕在那里下鄉,任教后又帶小曹斐和學生造訪,她記得媽媽對她說,“那些人的眼神多美,那是看著海長大的眼睛。”媽媽為村民畫素描,回美院后還和村民通信,待到曹斐長大,成為一名美院的學生,她也去了那個小漁村寫生,那些曾被媽媽畫進畫里的年輕女人已經當了姥姥。曹斐說:“和他們建立了一種跨越代際的感情。”幾年前,有村民到廣州看病,曹斐的媽媽還招待了他們。
下鄉采風寫生,深入老百姓的生活,這樣的傳統在中國各大美院一直有所延續,但是在城鎮化越來越高的今天,農村的樣貌、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似乎都與當年不同了,曹斐對此也很感慨:“這樣的變化無論對藝術創作還是人們打交道的方式,影響都蠻深的。”
在展覽入口處的“藝術家之屋”,眾多被曹斐悉心保存的“物證”清晰證實了曹斐成長的途徑和藝術源頭,父母不但給了她善于注視普通人的眼睛,藝術之家的濃厚氛圍似乎也使得曹斐的少年成名成為自然而然的事情。
尚未記事的年紀,她已經浸潤在父母的工作室里,看著父親不斷為名人塑像,孫中山、周恩來、鄧小平……稍大一點,母親給她的玩具是一個個白紙畫本,任由她涂鴉,她的兩個姐姐喜歡畫素寫,曹斐最喜歡用圖畫來編故事。
在這樣的家庭環境里,走上藝術之路幾乎是必然的,只是,曹斐很小就覺得父母輩使用的那些媒介似乎太過時了。上世紀80~90年代,港臺流行文化席卷全國,廣州作為開放重鎮,第一時間接收到世界最潮流風尚。在多數內地孩子尚不知青春、時尚雜志為何物時,十三四歲的曹斐已經是《少男少女》《Yes Idol》《姐妹》等雜志的忠實讀者。她在作業本里畫明星主題的連環畫,圖文并茂,幾乎就是今天的分鏡頭劇本。由于被郭富城的帥氣和舞姿吸引,曹斐跟著MV研究動作,后來干脆把上補習班的學費轉頭交給了街舞老師,和幾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半大孩子,跟著單放磚頭錄音機,每天晚上在路燈下學習最時髦的舞步,再把學來的舞步手把手教給學校里的同學,組織大家上臺表演。
這些玩玩鬧鬧都被她用鏡頭記錄下來,設備一路從膠卷、數碼相機逐步升級到90年代初進入家用電器領域的新興產物DV,曹斐不知不覺地開始探索屬于自己的獨特創作之路。與父母所從事的厚重、寫實、傳統的創作媒介雕塑截然不同,她運用街舞、舞臺劇、照片、影像……這些伴隨著中國市場經濟大潮而來的新型藝術形式來表達,這是她成長歲月接收到的視覺信息,也是時代的美學變革。
玩進當代藝術圈
1999年,正在廣州美院讀大二的曹斐,召集假期留校同學,用DV機自編自導拍攝了她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影像作品——一部以意識流的散文方式講述一群美院學生“瘋狂”生活的短片《失調257》,他們困惑于畢業后的前程,對未來充滿焦慮迷惘。
這件作品被廣州知名的文藝書店博爾赫斯書店創始人同時也是廣美老師的陳侗發現,并推薦給策展人侯瀚如——一位廣州出生的旅法國際策展人。曹斐記得,侯瀚如從巴黎給她打來電話,邀請她帶著作品參加在西班牙舉辦的當代藝術國際展。
上世紀80年代中期以后,受美術界“85思潮”的影響,中國當代藝術開始蓬勃發展,如今被稱為業界“四大金剛”的王廣義、張曉剛、方力鈞、岳敏君均相繼成名于那個時期。這批藝術家多出生于上世紀50~60年代,作品無不帶有相當的政治意味和反叛精神。1993年,“四大金剛”等人的作品集體亮相威尼斯雙年展,這是中國當代藝術首次展露于國際,讓他們迅速獲得聲名,并于市場收獲豐厚回報。
而曹斐的出現給千禧年前后的當代藝術圈帶來一股新感覺,她的作品與上一代藝術家完全不同,體現出極強的個人意識和游戲精神。當時,陳侗組織了很多廣州當地的藝術家和評論家在博爾赫斯書店為《失調257》舉辦了一場研討會,大家都認為這個作品帶有某些代際轉移的標識,其中對歷史符號的運用是一種非常后現代的處理。
珠三角藝術家們對她作品的嚴肅討論讓曹斐受寵若驚,21歲的她還不知道什么叫策展人,那時她學校的教材里甚至還沒有關于當代藝術的詞條。緊接著第二年,她的影像作品《鏈》被世界級藝術收藏家烏利·希克看中并收藏,她也作為最年輕的藝術家參加了當年上海雙年展最具爭議性的外圍展“不合作方式”。隨后,越來越多的國內外展覽邀約讓原本有出國深造想法的曹斐,就這樣誤闖進當代藝術圈,她的創作逐漸從鬧著玩的愛好變成可以解決自己吃飯問題的主業。
“曹斐作品中所表達的內容與當時中國的發展息息相關,是一個觀察當代中國的極為珍貴的切片,這也是曹斐早早就順利走上國際舞臺的重要原因。” UCCA尤倫斯當代藝術中心展覽部總監郭希對記者說。
90年代末至本世紀初,正值一些市場化紙媒最鼎盛的時期,媒體對民生和社會現實的緊密關注,讓曹斐對她生長的廣州產生新的認識,她把視角從當下年輕一代的迷茫躁動轉向了社會和人性更深廣層面的關懷與呈現,廣州的城市肌理和市井生活成為她早期作品的創作源泉。
2003年,她和60后藝術家歐寧合作拍攝實驗紀錄片《三元里》,他們從三元里這一節點開始對廣州進行切片研究,以城市漫步者的姿態,探討歷史之債、現代化與嶺南宗法聚落文化的沖突與調和,記錄下廣州三元里這個城中村在激烈的城市化更新中的轉變。60后藝術家的時代使命感和社會學、人類學研究方法也給了曹斐很大啟發。
很快,曹斐又關注到珠三角工廠的問題。2005年,她帶著攝像機走進廣東佛山一個燈泡廠的一線車間,與工人們一起生活、拍攝了6個月。行走于生產流水線和不同的生產部門之間,曹斐敏感于經濟轉型之于個體的影響,她用一種“工廠人類學”的方式調研,搜集每個人的夢想。身著工作服的大叔在車間跳起霹靂舞太空舞步;因為要供弟弟上學而放棄舞蹈夢的女工,穿起孔雀舞裙在她工作的庫房旋轉,這些都成為曹斐這部代表作《誰的烏托邦》里的經典畫面。
她鏡頭對準的那些有點不知所措的工人們,展現了越來越廣泛的全球化如何在整個中國、影響了人們的現實生活與精神世界,無論多么宏大的主題和滄桑巨變,最終都被曹斐落實在了日常生活和這些草根小民的頭上。憑借這件作品,曹斐獲得了2006年中國當代藝術獎(CCAA)最年輕藝術家獎。
切開時間
完成《誰的烏托邦》后,曹斐當時感覺以珠三角為地域背景的創作做得差不多了,那時北京正在迎接奧運,一切都顯得活力無窮,無論藝術圈還是媒體圈、音樂圈都在從南向北移動。正好北京也有項目和展覽邀約,曹斐把工作室從廣州搬到了北京。
2007年,受當年威尼斯雙年展中國館策展人侯瀚如之邀,曹斐以“中國·翠西”(China Tracy)的虛擬身份在虛擬數字平臺“第二人生”中創作的新作《我·鏡》參展。此后,她又在這個虛擬數字平臺中營建了一座虛擬都市,并將鳥巢、東方明珠、熊貓等中國特色化元素濃縮于此,構建出了矛盾卻又互相融合的荒誕數字城市,投入數年時間持續運營,并在此基礎上創作了一系列數字作品。
這個14年前的先鋒作品已經在探討今天的“虛擬人生”——我們生活的一大半可能會被虛擬世界替代。曹斐對記者說:“今天我們在現實的生活也許才是我們的第二人生,我們每天花那么多時間在線交流、購物、閱讀……第一人生也許早已挪至線上。”
在虛擬世界里建構“人民城寨”的第二年,曹斐當了母親,身份的轉變使曹斐眼中的世界更加寬廣,她又拿出了展現末世圖景的作品《霾》和《La Town》。在她眼中,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時間線性關系逐漸被打通,“不把現在當作現在,也不把未來當作未來”,曹斐認為這是最好的時間觀,那么人們就不會困于一時一地一物,對很多問題就會釋然。
她開始用作品切入時間,展現歷史,影畫世界里的時空維度越來越豐富。2015年,曹斐對早已關閉的紅霞影劇院及其周邊的北京酒仙橋社區的歷史和變遷展開深入調研,這里曾是中國早期電子工業的核心地帶,沿著這段蜿蜒歷史與當下時空,她創作了迄今為止最龐大也最復雜的藝術項目“紅霞”。2019年,她帶著“紅霞”登陸巴黎,成為第一位在蓬皮杜中心舉辦個展的中國藝術家。
“紅霞”宛若一個時空復合體,主體是科幻長片《新星》與紀錄片《紅霞》,還包括曹斐及其團隊在民間所搜集的諸多相關文獻與實物:研究中國計算機歷史的書籍;國營北京有線電廠(738廠)和國營北京電子管廠(774廠)的廠史資料;電影票根、老照片、放映機……自50年代以來中國電影及社區影院發展歷史的相關物件等等。這一次,她站在一個現代人的立場想象歷史,用現實、歷史和科幻彼此交織,展現這片社區的前世今生和不定的未來,個人乃至集體的時空遭際。正如《新星》結尾所展現的那樣,因為科學家父親實驗失敗,永遠被困在計算機內成為數碼孤魂的兒子,在虛擬的未來與過去的家人相遇。
曹斐說“紅霞”的“霞”讓人們看到一種光明,但又飄蕩著歷史的惆悵,這個項目的“虛”和“實”都那么重要,也就需要多線來交織,因此她把這個項目說不盡的東西通過虛擬現實等多種媒介呈現,讓未來的觀眾、今天的觀眾回到過去,通過這個時空門重新體會這個空間為何物。
在她構建的虛幻空間之外,曹斐扎扎實實地在現實里進行著創造,她關注最普通的路人,也不拒絕商業,與寶馬、Prada等品牌合作愉快,使用蔡徐坤這樣的流量偶像,她對任何人和事物都沒有成見。伴隨時代巨變而成長起來的她似乎天生習慣于兼收和包容,她接受上一代藝術家身上容易辨識的集體符號,“他們當時是要走出國門,使用有代表性的中國文化元素,更容易被外人關注”。她也理解80后現代藝術家們更卡通、更游戲化、不關心宏大敘事的態度。她也很清晰地看到自己,剛好夾在中間,作品既沒有完全失去上一代的批判性,又有新一代的游戲的一面。這大概正是她的價值所在。在“時代舞臺”的開幕式上,曹斐的伯樂陳侗說:“曹斐不是學院培養出來的,也不是當代藝術培養出來的,她是時代的感覺培養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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