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家許淵沖:一生“詩舟”播美,百歲仍是少年

2021-04-17 20:01:12

來源:互聯網

北大暢春園,每至深夜,總有一盞燈亮起。

那盞燈,屬于翻譯家許淵沖。

它陪伴著他,在一個又一個黑夜,徜徉于唐詩宋詞和莎士比亞的世界;

它更陪伴著他,以筆為槳撐起生命之舟涉渡時光之海……

2021年4月18日,許淵沖先生將迎來自己的100歲生日。

也許有人不了解他,也許有人因熱門綜藝《朗讀者》知道了他。

他是誰?

生于軍閥混戰的亂世,炮火中求學于西南聯大,27歲留法,30歲歸國;

錢鐘書的得意門生、楊振寧的同窗摯友、俞敏洪的授業恩師;

首獲國際翻譯界最高獎“北極光”的亞洲翻譯家……

這一堆“標簽”都不如他在名片上印的簡單直接:

“書銷中外百余本,詩譯英法唯一人”

——北京大學 許淵沖

有人婉言相勸:這會不會顯得“不謙虛”?

他理直氣壯地回應:“這是實事求是!我的名字比名片還響!”

是的,他有十足的底氣——

因為他,中國讀者認識了于連、哈姆雷特、包法利夫人、羅密歐與朱麗葉……

因為他,西方世界知曉了李白、杜甫、白居易、蘇東坡、李清照、湯顯祖……

才華迥出天真,一生狂傲瀟灑。

在許淵沖先生百歲之際,我們來到他家中,走近大師,也走近一段百年傳奇。

擇一事

爬上三樓,打開門,迎面是昏暗狹窄僅夠容納一張餐桌的門廳,兩側分別是專門用來打字的電腦間,以及堆滿書籍和文稿的書房兼臥室。

水泥地、泛黃的墻壁、陳舊的家具。這間70平方米的公寓,他住了近40年。

書房靠窗的角落,有張不大的書桌。上面掛著一幅隸書——“譯古今詩詞,翻世界名著,創三美理論,飲彤霞曉露”,正是他一生寫照。

見我們來了,許淵沖先生忙從打字間走出,招呼保姆幫他換上一件細格子西服。“哎呀,我沒有穿襯衫要不要緊?”得到不必更衣的答復后,他還是堅持拿起掛在床頭的一條灰咖色格子圍巾,遮住西裝里的家居服。

細膩敏感、追求完美,也許正是這種性格成就了一代翻譯大家。

待一切收拾妥當,他坐進厚實的米色單人皮沙發,那是家里唯一上點兒檔次的家具。仔細看,扶手處皮子已皴裂,斑駁中露出海綿。

采訪尚未開始,舊日氣息已撲面而來。

此刻窗外,卻是一派早春的明媚。他瞇起眼睛,細數往事……

這位能夠在古典與現代文學中縱橫馳騁,在中、英、法文的世界里自由穿越的大師,并非天生。許淵沖說,他年少時是討厭英文的,連字母都說不清楚,把w念成“打潑了油”,把x念成“嚇得要死”,把sons(兒子)注音為“孫子”……“做夢也沒想到后來會有興趣,到了高中一年級,甚至英文有不及格的危險。”

誰知到了高二,他背熟30篇英文短文,忽然開了竅,成績一下子躍居全班第二。彼時,他的表叔、著名翻譯家熊式一用英文寫的劇本《王寶川》和《西廂記》在歐美上演引起轟動,得到著名劇作家蕭伯納的高度評價,名聲大噪,更被少年許淵沖視為偶像。

各種機緣巧合,冥冥中為成長之路伏下草蛇灰線。

1938年,17歲的許淵沖以優異成績考入西南聯大外文系,“從贛江的清水走向昆明的白云”。次年1月,他滿懷憧憬與喜悅進入聯大校園,學號——“A203”。

“一年級我跟楊振寧同班,英文課也同班,教我們英文的葉公超后來當了國民黨的外交部長。他是錢鐘書的老師,也是我的老師。還有吳宓,當時都很厲害。”

在這里,他與楊振寧、李政道、朱光亞同窗,聽馮友蘭、金岳霖講哲學,朱自清、朱光潛講散文,沈從文講小說,聞一多講詩詞,曹禺講戲劇,葉公超、錢鐘書講英文,吳宓講歐洲文學史……

在這里,他遇到莎士比亞、歌德、司湯達、普希金、果戈里、屠格涅夫、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以說是把我領進世界文學的大門了。”

他的翻譯“處女作”誕生于大一。那時,在錢鐘書的英文課上,他喜歡上一位女同學,為表達心意,便翻譯了林徽因悼念徐志摩的小詩《別丟掉》:

“一樣是月明/一樣是隔山燈火/滿天的星/只有人不見/夢似的掛起……”

送出去卻“石沉大海”。直到50年后,他獲得翻譯大獎,引起當年那位女同學關注,致信給他又憶起往事。

“你看,失敗也有失敗的美。人生最大樂趣,就是創造美、發現美。”他翻譯每一句話,都追求比別人好,甚至比原文更好,“這個樂趣很大!這個樂趣是別人奪不走的,是自己的。”

浪漫情懷為他打開翻譯世界的大門,而真正走上翻譯之路的決定性時刻,出現于他在聯大的第三年。

1941年,美國派出“飛虎隊”援助中國對日作戰,需要大批英文翻譯。許淵沖和三十幾個同學一起報了名。在紀念孫中山先生誕辰七十五周年的外賓招待會上,當有人提到“三民主義”時,翻譯一時卡住,不知所措。有人譯成“nationality,people’s sovereignty,people’s livelihood”,外賓聽得莫名其妙。這時,許淵沖舉起手,脫口而出:“of the people,by the people,for the people!”簡明又巧妙,外賓紛紛點頭微笑。

小試鋒芒后,他被分配到機要秘書室,負責將軍事情報譯成英文,送給陳納德大隊長。出色的表現,讓他得到一枚鍍金的“飛虎章”,也獲得梅貽琦校長的表揚。

在當年的日記中,年僅20歲的許淵沖寫下:“大約翻譯真是我的優勢,我應該做創造美的工作了。”

自此,擇一事,終一生。

許淵沖說,西南聯大對他最大的影響是為人生鐫刻下一種信念——“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用白話文來說就是‘好上加好,精益求精,不到絕頂,永遠不停’!”

專一業

“‘To be or not to be’,你們說說怎么翻?”

一上來,他就考了我們一道難題。

“生存還是毀滅……”我下意識喃喃自語道,畢竟朱生豪的這句譯文已成經典。

“錯!大大的錯了!生存還是毀滅是國家民族的事情,哈姆雷特當時想的是他自己的處境,是他要不要活下去的問題!”他一下子激動起來,一雙大手在空中揮舞。

……

在翻譯界,許淵沖大名鼎鼎、德高望重,但也爭議不少。

他綽號“許大炮”,不僅人長得高大、嗓門大,也好辯論、愛“開炮”。

于學術,他是“少數派”。他堅持文學翻譯是“三美”“三之”的藝術,要追求“意美、音美和形美”,使讀者“知之、好之、樂之”。他總想通過“再創作”來“勝過原作”,更將追求美、創造美視為畢生目標。

而認為翻譯應忠實于原文的人,指責許淵沖的譯文與原文的意思不符,“已經不像是翻譯,而是創作了”。

對此,他毫不避諱,甚至將自己的譯文比作“不忠實的美人”。

譯無定本,但理念不同,還是帶來了矛盾。

在翻譯法國詩人瓦雷里描寫靈感的詩《風靈》時,翻譯家王佐良譯為“無影也無蹤,換內衣露胸,兩件一剎那”,許淵沖譯成“無影也無蹤,更衣一剎那,隱約見酥胸”。別人批評他的翻譯是“鴛鴦蝴蝶派”,他卻說自己翻的更有韻味,把堅持直譯的叫作“外科派”……

他的最新譯作是亨利·詹姆斯的《The Portrait of a Lady》。前人譯為《一位女士的畫像》,他譯成《伊人倩影》。

“‘一位女士的畫像’,說實話看到這個題目就不想看書了,有什么看頭?中國的文化深啊!‘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伊人兩個字很妙的。你看,說一個人美麗的影子,倩影比畫像好多了。從某個意義上來說,我的譯文比原文更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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