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只她一人叫我“滿女”

2021-03-17 18:01:22

來源:互聯網

我的童年記憶總是伴隨著火車呼嘯而過的聲音。每一個片段,都仿佛截自侯孝賢的電影。

張又又要看鐵路。于是帶他去看。

因為這條鐵路,我小時候不知道挨了多少頓打。遠處那不是烏云,是煙囪里冒出來的煙。

10歲以前住的房子,竟然還在。我指給張維和張又又看,并且嫻熟地背出門牌號碼:1區5棟1樓4號,郵編412004。這一連串數字,是從小必須背會的,防止走丟。沒想到從此刻在心里似的,永不會忘。

住隔壁的那家,十年鄰居。兩家大人走得近,兩家小孩之間也親密無間,毫不避忌。久而久之鄰居成了干媽。我常常在預感到要挨打的時候躲進“侯媽媽”家,這里可以充當我的避難所。侯媽媽和陳伯伯一家是平江人,愛吃辣,說話做事具有一種發自天性的熱情、爽利和周到,很會照顧人。

侯媽媽特別疼我。她除了叫我乳名,就是叫我“滿女”——全世界只有這么一個人這么叫我。湖南話里面,“滿”就是“最小的”,意思是我是她家最小的女兒。湖南本地文化里,“最小的”通常是最受偏愛的那一個。她一聲一聲喊“滿女”,那聲音都是笑吟吟的,好像隨時要伸胳膊攬住我。

干媽家有一兒一女,都趕在計劃生育之前。可能是親兄妹的緣故,哥哥和姐姐之間常常打架。但他們從來不打我。兄妹倆也跟父母鬧矛盾,鬧過幾次離家出走,倒是沒忘記把我這個妹妹也帶上。記得有一次他們離家出走帶著我躲到電影院里過了一整夜,那次真是新鮮又刺激。

這個干姐姐真像我親姐姐。我從小跟屁蟲一樣跟著她。她大我小,可每件事她都聽憑我指揮,因為我永遠聰明她永遠笨。念書不靈光,在我們這個話語體系里就歸結為“笨”。被父母罵多了,就會以為自己“笨”。

等到我念到四五年級,兩家先后搬離原來的房子,高高興興搬去了更大更新的房子。搬家之后兩家仍然不遠,山上山下仍然頻繁往來、互相送東送西。侯媽媽訂了很多雜志,我隔段時間就去她那里看雜志。

搬家之后好幾年的除夕夜,我都是在干媽家度過的。要么就是在自家守歲之后,跟著侯媽媽家的哥哥姐姐一起去放炮,一起通宵達旦地游蕩馬路。

印象最深的一個除夕夜,在侯媽媽家,凌晨大家都撐不住去睡了,我獨自守著炭火爐子看書,不知不覺從沙發上一頭栽倒(可能一氧化碳濃度過高,暈過去了),鬧出這么個大動靜,把干媽一家嚇得夠嗆。

比起我們的三口之家,干媽家永遠都是熱熱鬧鬧、人來人往的。干媽喜歡熱鬧,尤其好客,客廳里來來去去大多都是他們的平江老鄉。平江人愛喝一種“芝麻豆子茶”,我不喝,卻對侯媽媽家這種茶的味道很熟悉,聞著香得很。

“LL(我的乳名)結婚一定要通知到我。不管多遠,哪怕在外國,我們坐火車坐飛機都要去喝酒的。”這是侯媽媽叮囑給我爸爸媽媽的,說得很鄭重。我聽了在一旁扭捏害羞。那會兒我才出去念書,哪里想得著結婚這種遙遠的事。

我結婚任性。只花了9塊錢結個婚,沒辦酒。之后大概十年的閉塞生活,完全不知道時間怎樣流逝。前年春節,我最后一次見到我的干媽。

“侯媽媽!”我像小時候那樣一進門就喊。

“LL,我的滿女!”聽見我的聲音,一個熟悉的回應。

然后我看見一個瘦了好多的侯媽媽(從前是微胖的,有肉乎乎的肚子),從房間里慢慢地走了出來。她一看見我好高興的樣子,像往常一樣開始滿屋子尋東找西,想要找什么好吃的招待她的干女兒。

那時候,她剛從醫院回家,正處在腸癌晚期的兩次手術之間。我干媽已經行動困難,幾乎不出門了。“我不怕死。LL你放心,我不怕。”我擁抱著我的瘦瘦小小的干媽,她還保持著一貫的樂觀,可是她的眼淚流下來了。

我第二天的火車。一大早,陳伯伯來敲門,帶來了一罐平江腐乳。昨天我送去的紅包,加倍地又送了回來,以兩個小孩的名義。

之后,再有我干媽的消息,就是我爸爸媽媽幫著料理完了后事,告訴了我一聲:“你侯媽媽走了。最后受了好多罪。解脫了。”

前天傍晚,我和張維散步從山上下來。山下那密密匝匝一片房子里,我指給他看其中的一棟,最里面一個單元,一樓那戶人家。

“那是我干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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