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2-22 14:51:25
來源:互聯網
近年來,諾獎得主多麗絲·萊辛有兩部被譯成中文的珍貴集子:《對杰克·奧克尼的考驗》《到十九號房間去》。如果考慮到《攝政公園的一年》《獅子、樹葉、玫瑰……》和《另一座花園》其實是散文——但與小說一樣幽微深細,跌宕好看——《一個房間》同樣具備明顯的私語氣質,那么可在嚴格意義上被稱為小說的正好三十四篇。
它們究竟向我們展示了怎樣的多麗絲·萊辛?
萊辛似乎是極少數幾位獲諾獎后未在中國一紙風行的小說家之一。除《金色筆記》當年動靜之外,之后一直未能激起更多反響。賣得略好的還有《特別的貓》——但坊間無數和貓有關的暢銷書中,它也是不太被談論的一本:頭幾頁我們就心驚膽戰地看到“我”如何迫不得已射殺了上百只野貓。豆瓣有個小組,名字就叫“有人喜歡多麗絲·萊辛嗎?”2008年成立至今,成員仍不過千,話題一頁就可以翻完。是翻譯問題,還是寫法主題太過前衛,即便現在也依然超過了大多數普通讀者的接受水平?
這個疑問從去年開始讀《對杰克·奧尼克的考驗》重新浮上心頭。此前,《金色筆記》已靜靜在我書柜里被冷遇了十年。但《考驗》卻打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突然發現萊辛并非想象中那般難以卒讀的作家。接下來就是《到十九號房間去》。它甚至比《考驗》更好,更讓人悔之晚矣。仿佛第一次看清了萊辛的面目:體察人欲的,亦高度精神化的。女性主義的,也一直試圖理解另一個性別的。現世思考與科幻寓言同在。以人道為底色,卻常有反諷……所有看似相反的特質如同萬花筒斑斕一般同時呈現,翻開每篇都會讓人刷新固有印象,原來短篇才是萊辛最正確的打開方式——而相認何太遲!
就從《戀愛的習慣》開始萊辛之旅吧。
乍看是個有地位的老男人愛上比自己年輕得多的女性的老套故事。女主角波比一開始以護工身份出現,實際則是名不見經傳的小演員,而喬治則是在戲劇界頗具影響力的評論家。然而讓人震驚的地方在于,萊辛幾乎是在別人結束的地方重起爐灶,以老男人喬治對前妻和舊情人的緬懷開頭,然而過去的戀人全都拒絕了他,他毫無辦法,唯一希望只剩眼前這個年輕的新可能性。貌似輕易就得手了,但——萊辛在這里才開始展露她嘲謔的洞察力——年輕一點的女性就真的更容易征服嗎?喬治對波比的愛,正如他此前所有的愛一樣自私任性,充滿了自以為是的憐愛。這一次,他把波比想象成一個“漂泊在倫敦的流浪兒”,一個亟待拯救的“弱小卻勇敢的孩子”,行為舉止都不屬上流,他要極力自制才不至于擺出“戲劇界大腕的架子”——但波比身份確然低微,卻也是個離過婚的,即將四十的女人。最后喬治仍動用了自己的影響力,借助財富和聲望娶到了她,“滿是愛意地委身于他”的波比卻也很快地告訴喬治,他夜晚對自己的依戀不過是“剛剛養成了戀愛的習慣”。
“這句話在喬治內心翻江倒海。……他以前真的并不怎么了解她。那個快快樂樂的小姑娘消失了,他看到的是一個歷經磨難和失敗而堅強起來,并變得小心警覺的年輕女人,而他從來都沒有停下來想過她的磨難和失敗。……他對以自我為中心感到震驚。現在,他想,他會真正地了解她了,而她也會對此作出反應,開始愛他了。”
萊辛最犀利的地方是,無論男主角如何自以為覺醒,仍須在女人那里遭受一次次新打擊,就像生活本身一樣學無止境。他為波比找到了新工作,波比便愛上了戲里的新搭檔,一個比她年輕一半的男孩。而喬治無法駕馭的女性名單又增加了一個。
我也同樣喜歡《另外那個女人》。仍是萊辛式的,詭譎多變而無法一眼看到頭的佳構。看到一半,我們會以為這是一段司空見慣不得善終的戰時情緣。但萊辛著眼處從不在風月,男女進展可以極快,而更漫長也更讓人絕望的,是之后。在母親遭遇車禍后解除婚約——這兩者聯系未明寫,但妙極——的倫敦女孩羅絲在父親被炸死當日認識了吉米。和喬治一樣,吉米一開始同樣是以拯救者的形象從天而降。他將把失魂落魄的羅絲帶離戰火中隨時將塌的地下室,給她租了新的住處,開始了同居。然而他們始終沒有結婚。羅絲以為吉爾另有家庭,直到幾年后設法三人對質,才發現皮爾森太太早已與吉米離異(但仍生活在一起),吉米只是不再愿意和任何一個女人締結婚約。當我們認為小說主旨在于揭穿男性的謊言時,兩個女人討論的重點已悄然轉換:羅絲一直想收留前未婚夫的孩子吉爾,一個和她一樣,在戰爭中相繼失去父母的孤女。而這未遂的收養關系,又是羅絲和吉米感情關系的地雷,抑或吉米不負責任的借口。小說結尾很輕倩:
“羅絲就跟她(皮爾森太太)走了。她腦子里在想:我要收養吉爾了。這是很要緊的事兒。等到她長大了,或許就沒有戰爭,沒有炸彈那些個東西了,人們也不會再干傻事了吧。”
這是一篇典型的萊辛。她對世間男女都是一般無二的憐憫,甚至慷慨分給某些男性更多:因為不自知顯然更值得同情。她的社會批判從不直接,只是自然主義地記錄兩性間的難以溝通,眾多無意義的浪費。然而她也仍是溫厚的,因為筆下男女仍滿懷期待地說著言不達意的廢話,相信同情與了解的彼岸終有一天可以抵達。
和《金色筆記》一樣,《天堂里上帝的眼睛》不易進入。但克服了最初幾頁的阻滯后,我們看到了一張向故事里的英國游客、也向讀者無限耐心地展開的戰后德國畫卷。到處都是殘缺的軀體,破碎的家庭,比炸彈轟為平地的城市更荒蕪的心靈廢墟。無論被戰火毀容的施羅德醫生,不斷向美國大兵拋媚眼的旅館老板之女,精神病院的畸形病兒,抑或通過瘋狂作畫來發泄納粹余恨的院長科勒爾醫生,甚至高級餐館用餐的德國一家,每個人心上都多少保留了戰火硝煙的創痕,甚至到了惡心可怖的地步。從這個角度描寫戰爭是萊辛的偉大,更是她的獨具只眼:從背面展示戰爭的荒謬,更將哀矜的目光,轉向那些一開始就無法選擇,被狂熱的愛國之心毀滅一切的普通德國人身上。
在《考驗》一書中,除去探討中年危機的《對杰克·奧克尼的考驗》,我最喜歡的是《個案隨筆》。閱讀這篇的愉快,不斷地讓我想起張愛玲的早期作品,《琉璃瓦》《心經》等。但相似的是那種冷峭的幽默感、勾勒人物形象的快速與準確,但萊辛用心或許還要更深——大概與創作年紀有關——也似對筆下人物更“殘忍”。她寫一個“女結婚員”的待價而沽,卻通過另一個不肯上鉤的男職員的冷眼旁觀,寫出了其內心的彷徨。即便知道什么更真實,但女結婚員仍無法提著自己的頭發擺脫時代。自我意識和環境的沖突造就了悲劇,亦是西方正典的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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